那老祖,长袖一挥,人间还是人间:村篱瓦舍,茅庐结草,市井勾栏,宫殿寰宇…各归各家,粉墨依旧。

于神:人之生,人之死,不过如同笔尖油墨画的几滴泼墨,洒了,收回,便是了,丝毫不差,易如反掌。

于人:劫数终归是劫数。泼墨难收,洒过便是洒过,覆骨难活,阴阳永隔,谁又能当作从未曾经历过?

勾余东山,最西边的荆家院落,传来女婴撕心裂肺的尖啼,仿佛在召唤全世界来关注她似的。隔壁的苏氏婆子,踮着小脚,推开荆家的柴门,颠颠颤颤来到空空如也的荆家院里,见到石磨之上,一个靛青布碎花的襁褓,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可怜这荆家,竟没了人。”苏氏婆子抱起襁褓,顺着青石板古朴的村路,拐进与荆家隔了两条巷子的巷陌,巷陌尽头,是一蓝漆木门的二进院落人家,瓦舍将几处屋顶铺成鱼鳞形状,这在勾余村,已经算是极考究的人家。

苏氏婆子叩了两下门环,一个半老徐娘,开了门,满脸堆着笑:“吆,是苏婆,这是…”那女婴听到门环叩击的珰当响声,暂时止了哭声,黑色的眼珠,好奇地转悠,找寻声音的来处。

“她姑,”苏氏婆子倒是用了襁褓中孩子对她的称呼:“这是你兄弟家的孩子,如今你兄弟和弟媳都死于非难,她好歹也算你荆家一条血脉。”

“这…”那半老徐娘脸上依然堆着笑,心下却现了为难:“我虽是荆家的姑娘,也是嫁到了咱本村上这苏家的。收个孩子,我还得问问当家的,不是?”勾余村多数人,都是苏姓的。

“谁不知道,苏氏荆家娘子,你是个最能当家的,”苏氏婆子,不容分说,已经将孩子塞到了那半老徐娘苏氏荆家娘子怀中:“我也是好心给你抱过来,要不然,那荆家院子空落落的,这孩子一直哭啼,若惊动了四邻八舍的,你是她姑,总也得去抱不是,总不能任着自个儿家侄女儿,哭死饿死在那里,你说是吧?”

说完,那苏氏婆子,又踮着小脚,一溜儿回自家去了。

苏氏荆家娘子,姓荆名银,为人机谨,心思滑泛,精打细算,善于持家,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人物。幼时父母早逝,与弟弟相依为命,后来嫁与本村苏健,那苏健,却不健全,一条腿还是跛的,有几分财产,却从不接济媳妇弟家,致使虽是亲家,却貌合神离,实则不睦。

“大难刚过,整个丫头片子回来,谁养?”苏健的吼声,隔着墙壁,溜走的苏氏婆子也听得真切。这一吼,吓坏了那女婴,又鬼哭狼嚎、嘶着嗓子大哭起来。

“打发她走!打发她走!”苏健摔了东西,以示绝不养他人孩子。

“这孩子她外祖母家,是月婳村的大户,离得不甚远,”苏氏荆家娘子荆银不慌不乱道:“我写几个字,着村中的脚夫捎过去,让她家来接。”

“还捎什么字,带来带去的,不嫌麻烦,又耽搁时日,直接把人捎走了,岂不轻省!”苏健平静下来,佩服娘子思虑地好,又想早日摆脱麻烦。

就这样,襁褓女婴,又被荆家娘子当作‘货物’给了脚夫,塞了那脚夫一文钱,嘱咐送到月婳村赵家。

作脚夫这行的,素来是以手脚勤快和讲诚信著名的,要不,也没人敢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得了这差事,将襁褓放到木桶里,用扁担一挑,便一刻不停地,颤颤巍巍地挑到月婳村去了。

两座山,十里步程,月婳村尽在眼前。

赵氏,乃月婳大户,良田六十顷,屋舍十五间,雕楼画栋,亭台水榭,尽布奢华。赵家五子二女,嫁到荆家的女儿排行第四,按族谱排到“与”字辈,取名“与玉”,在玉双亲当年见她木讷寡言,人善心厚,怕嫁与大户人家会吃亏受气,便经人保媒,寻了勾余村荆家这么一户贫苦憨实人家,日子虽然清贫,但时有母家接济,也算蒸蒸日上。

脚夫敲门,婆子来开门,见竟是在货物桶里,装了个活人送来,颠荡一路,是睡着的。一时惊讶大声问道:“这是做什么?敢情你是人贩子?去去去,赵家是正经大户的,别脏了地儿!”

“不,不,不,”那脚夫憨厚的赶紧解释:“这是勾余村荆家那娘子的遗腹子,荆家娘子在前日的洪水里,死了,她这孩子没人收养,故而送了来。”

“谁教你送的?”那婆子依然一副想随时关门的架势。

“她当村里,有个姑,说是自家也有两个孩子,养不起,给了我一文钱,让我给送到月婳村赵家来。”脚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可有信物么?”那婆子警觉地继续问道:“人命的事儿,又关着血脉,不明不白地,我做不了主去惊动老太太一遭儿。”

“没有,她姑什么也没给我啊,除了一文钱,”脚夫还从破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那文钱来。却也不想想一文钱,谁的兜里都兜得住,能证得了什么?

“这差你来的也是个不地道的腌臜妇人,一条孩子的命呢,也没个证物,也不亲自来一趟,当个货一文钱便当了,要是我们赵家拒门不收,你怎么办?”那婆子开始嘀咕着骂那个差人送婴的。

“她说,别再担回去,”那脚夫说:“再说,她也没付给我回程托运的钱。”

“说白了,就是‘自生自灭’呗,”那婆子嘴一瞥,说:“得了,这事儿,我主不得,可我也不是那般黑心的,我替你去报一声老太太。收不收,看这孩子的造化吧!”

婆子说着,闭门转身,回到上房屋里,向老太太前前后后禀明了,那老太太,拄起拐杖,咣当砸了一声地面,撑着站起来:“竟也有这样的事情!既然都送到家门前了,是不是玉儿的血脉,也不能让一个襁褓的孩子,饿死在我赵家门楣下了!”

婆子重新开了门,身后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由婆子搀扶着,迈过门槛,过来瞧那孩子:“抱起来,让我瞧瞧。”

脚夫将襁褓从那木桶里抱出来,孩子本来睡着,被惊醒了,哇一声又撕心裂肺哭嚎起来。

老太太不知是因为看到她,联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因为单单可怜这孩子的命,老眼眶里竟然也框着泪,明眼的婆子见了,忙掏出手帕来,一边给老太太擦拭,一边又吩咐旁边的丫鬟说:“帮老太太接过来,先抱到你屋里去,喂些米粥吧。”

“幸而遇对了人,这孩子,命苦得很呐!”脚夫交了差,背着空扁担木桶,一步一个脚印,回勾余村去了,边走,还边摇头叹息:

“这孩子,造化深,遇着老太太这样心善的,命里也算有福得很,”那婆子搀着老太太回屋。

“着人去勾余村里打听打听,看这孩子,是不是玉儿的?”老太太吩咐婆子。婆子应了。

“孩子安置在哪房?”婆子请示。

“暂且便由你照看着吧,”老太太说:“问明白了好说。总归,是条命,在你那你也得善待着。”

“自然是的,”婆子再应。

两日后,探听的家仆回来了,说:

“前几日遭了那么大的洪,勾余村人先是躲到了青囊院里,听说还遭了杀戮,大小姐便是在那里被恶人杀死的,至于孩子,那时,谁不哭天喊地的,也没人注意孩子的事,故而,打听了两日,竟也问不出什么,勾余村上又不止大小姐一个有身孕的,而且青囊院里,人多,也杂,近处村子去避难的,也是有的。”

“不是说是荆家她姑,托脚夫送来的,你没去问问她?”老太太端坐在梨花椅中,

“自是先问的她,那妇人,听我说明来意,说辞跟脚夫说的不一样,也不知是临时变了,还是脚夫传话不对,反正两个人,有一个扯了谎,”那家仆说:“她说,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荆家的,所以她才不能养,要不然,至亲的侄女,她也不能忍心送走。”

“再没有这般的道理,孩子从哪来的,她不知道?”赵老太太气火了:“而且,别处她不送,偏让脚夫送到我赵家来,说是外甥女儿,她既然不知道,这外甥女一说又从何说起?”

“我也是这样质问的她,”家仆见主人家生气了,噗通一下子,双膝跪地:“她说她从不曾跟脚夫说过那些话,只是让他帮忙打发了,所以小人才说,她和脚夫,定有一个扯了谎的。她还要拉着我去脚夫那里对质,我因为之前听老太太您吩咐,不要张扬,故而没再去跟她宁这场官司,见了面,免不得二人得扯起皮来。”

“你起来,”老太太说:“我是气那妇人,不是你。你接着说,孩子怎么到她家的,她总该明白。”

“是的,她说是荆家隔壁的婆子送来的,但那婆子我后来也去问了,说是从她家过道里捡的,只是猜是荆家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除她外,没别的人见过了。”

“倒成了无头的官司,”老太太道:“不就是谁也不养么,罢了,赵家还给得起一口吃的。”

就这样,这个女婴,不明不白,在赵家生活了十七年。她的身份,很尴尬,挂的是荆姓,老太太外甥女儿的名号,起居用度,却全是在老太太身边那个无名婆子的下房院中。

年年岁岁,她为老太太端茶送盏、洗砚研墨,踏过那一道主仆相隔的月门,她长到了十七岁,当忆起往事种种,全是被时间冲刷过后的一片模模糊糊,只有几个刻骨铭心的,片段,断断续续阐释着她的童年:

【被出嫁】:与三房舅舅家的两个女儿,玩过家家,她扮新娘,大房大舅家中的表哥,扮新郎。两个表妹起哄让表哥和她拜堂,还拽着她硬让表哥亲她。她想躲却躲不开。

【被扎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不堪入耳之话,比比皆是,多少人指着她脊椎骨骂:“不知爹娘是谁的野种!”“下流的胚子”“也配活在赵家,当自己小姐的命呢”“没下家的玩意儿,只配吃些剩的”...她哭着去找‘外祖母’。老太太心疼这孩子,为了证明她有亲人,让下人领着她去过勾余村她姑家一趟,可是,姑家的表弟,用粗粗的娘亲纳鞋底的针扎进来了她的背。好疼。

【被烙印】:几房舅舅家的孩子们,团团围着她,大舅家的大表哥,说她是他的奴隶,在她手背上用炭火烧红的烙铁烙印。

……

她本可以只是个乡野孩子,无忧无虑在草地田野疯跑玩耍;

她也可以当个挂名的闺秀,在自家花园扶竹踏花捉蜂捕蝶。

可是,这些她都没有。她没有一样够得到。因为,她本来便不伦不类,什么都不是。

芷兮的生命,即便重来一遍,依然是孤儿。活到十七岁,只有姓,没有名,被唤‘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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