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七年。

狐族离与,自误入他人骨骼,流落尘世,已整整十七载。如今的他,又长成了当年那个‘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的离与模样,端坐于古木荫虚室书案之前,与其余五个年纪相仿的翩翩少年一起,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庄子?人间世》有云: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吴高幸夫子左手执《庄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贴近书面,摇头晃脑高声朗诵着。

“夫子,您书拿倒了!”

“夫子,这节,您讲过了!而且讲过整整三百六十遍了,从我们移到这虚室,您每天都给我们讲一遍。”

“虚室者,空心也。心能虚空,则纯白独生也!所以,您设此虚室,便是要教我们,要虚心以至澄澈明朗!”

“是呀,我们都听得耳朵生茧,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了。”

“夫子,您昨日说今日要温习《礼记》的,怎么又改《庄子》了。”

……

和离与一起在虚室就读的那五个少年,脸带恹恹,昏昏欲睡,怼答着吴夫子。

窗外,雨潺潺。雨水滴打在檐瓦上,像是演奏着催眠的曲子。唯有离与无言、无怨。他身姿清瘦挺拔,发若墨染、散逸白衣之上,那沉静俊雅端坐的姿态,仿若在以一种地老天荒的姿势, 掩饰和祭奠心中的流离往事:

十七年前,狐族获罪,他的魂魄落入吴夫子溺水而亡的儿子体内,从此以吴名之身,寄生人间。十七年间,无一日不思归,却不知归往何处;无一日不想沉冤得洗,却始终无能为力,所附人身,不过四岁的流涕孩童,如何指望撑起天地,一朝昭雪?

生不对,死不起,无奈隐姓埋名,步随人间足迹,从四岁入蒙馆,到随父开荒南野,守拙归园。其父漆吾村吴夫子,须髯略过光阴,青丝染作白发,用大半辈子的春秋育人,换来一方尊重。方圆十里八乡,学子慕名而来。

昔日舍在自家院落的蒙馆,渐渐抹不开场面,索性于南野十亩荒地,重建学馆,因学馆旁有十几棵百余年树龄的榆柳环绕,古木成荫,夫子便为学馆取名:古木荫。

古木荫一院六舍,北舍宗祠,供奉盘古与老祖,承祀开天辟地、启蒙混沌;南舍陋室,夫子自居,批阅文章,幼时的吴名,日日都往父亲这屋跑;东西四舍蒙室、初室、进室和虚室,分别供启蒙、总角、豆蔻、弱冠年龄学子读书。

古木荫外,本来荒芜,吴名扎了些短木篱笆围出一处新的院落,植木成荫、栽花成香,自成藤蔓绕篱之趣,夫子帮他立了门牌,上书:墟里烟。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之境意。

墟里烟外,是一片桃林,是村民为夫子桃李育人,感恩而栽,如今已有桃树万余株。桃林中,蜿蜒穿过从村中无名溪引来的溪水,桃花流水,自成超逸凡俗之美,吴名为其取名:桃花坞。

古木荫。虚室。便是现在他端坐的地方。

“肃静!肃静!”吴夫子拍打着面前案上的板笏,怒而无威地镇压着学生的抗议:“注意仪态,注意仪态!”

喝令无效。

夫子走到一个少年身边,耳提面命道:“苏斐,你眼皮都耷拉到肚子上去了!还听得出我讲的什么?”

“夫子,我是赵孟墨,不是苏斐,”那个被夫子提溜着耳朵的少年,嘟着嘴说:“您这眼神儿,越发出神入化了。”

“嗨!孺子不可教也。”吴夫子一甩衣袖回到讲案,重复着说话的毛病,多年未变:“孺子不可教也。”

夫子这一正儿八经的生气,倒是让那几个少年‘觉悟’起来,忙端正坐姿,异口同声哄道:“孺子可教,可教。”

“虚室能不能生白,我不知道,我却知道,须发肯定能生白,”吴夫子见状,捋着他那如层雪尽染的白胡子,笑着说道:“我老了,是真的教不了你们了。《礼记?曲礼》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弱冠取字之后,你们便成年了,从此称字,顶天立地,为人敬重,我再管教不起!”

“这么说,我们也可以表字了?”其中一子,欢呼雀跃,其他捧场欢笑:“夫子可说过,讲到表字时,我们便可出师了。”

“注意仪态,注意仪态!我一早替你们表好了,别激动!切莫激动!”吴夫子示意那几个欢呼雀跃的少年安稳就坐。

“月婳村的赵孟墨,称字如意;

勾余村的苏斐,称字子介;

漆吾村的吴名,称字骨错;

雀麦村的卢钦,称字晚遇;

良馀村的樊箕,称字文庆;

条谷村的陈砚,称字子规。”

吴夫子不紧不慢,一一表字,边说边发字笺。那笺乃五采笺,每个人各自的字,都表在其间,衬上夫子行云流水的笔法,倒也别致,只是凑到一块,乍一看倒像驱鬼伏魔的符咒。

“夫子这字,表得绝了!”勾余村苏氏子介,终于听夫子讲些新玩意儿,兴致勃勃话痨又起:“知我们者,莫若夫子也!夫子这字给表的,个个‘字如其人’:

卢钦,字晚遇,因为他是我们几个中最晚入学却也是夫子最得意的门生;

陈砚,字子规,是因为陈砚最是墨守成规、循规蹈矩;

樊箕,字文庆,因为他才华横溢,文章写的好;

赵孟墨,字如意,是因为家境、相貌处处都如意!”说到如意这,引来哄堂大笑。

“而我苏斐么,因为话多,老是打断夫子的话,所以叫了子介,夫子说,是也不是?” 苏子介继续班门弄斧、哗众取宠,却又突然拧紧眉头,看向沉默的吴骨错,说道:“可是我思来想去,‘骨错’这字,我却着实想不明白,到底从何解起?”

“知道自己话多,还不守口藏拙,想不明白的,就别想!”夫子过来拿戒尺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静水流深,懂不懂?多跟骨错学学!”

“夫子不待这样偏心自己儿子的,奥,他不说话,便是静水流深了?那我还要 ‘沧笙踏歌’呢。”苏子介捂着脑袋,委屈抱怨:“本来‘吴名’这名就蹊跷,如今好不容易表个字,好让我们叫得顺畅些,又取个骨错这样稀奇古怪的字,骨头都错了,还怎么流?”

“废话连篇!苏子介留下,罚抄弟子规五百遍,戒尺三下,”夫子又拿起戒尺来,“其他学生下课回家,通知宗室,我推算好了吉日,便取本月初五辰时,为你们几个行‘弱冠之礼’,应六黄道中的‘玉堂’,小黄道日的‘定’,诸事皆宜,有请宗亲来观证。我方才给你们的字笺,也须让宗亲查验,如无异议,届时便在弱冠礼上宣读于宗祠了。”

“我有意见!”苏子介举手反对。

“说,”夫子以为他对字有异议,便示意他说下去。

“三百遍,可好?”苏子介却是讨价还价。

“意见保留吧!”夫子从未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似往日拖泥带水。

剩下的四位,冲夫子象征性地揖身告别,又冲苏子介抱拳哄笑:“多谢苏兄多语,让我们今日可以早放学半刻,你慢慢抄吧,我们走喽!”带着久坐樊笼重获自由的欢笑,拥着骨错一齐往虚室外冲出去。

方才踏过古木掩映的月门,便见一素衣女子,正从远远桃花坞里,往古木荫这边跑来:

她,折纤腰以微步,揽细风于裙裾,桃之夭夭衬着她轻灵之气,愈显灼灼其华。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卢晚遇诗兴起来:“可是哪里飘来的桃花仙子么?”

待那女子跑到墟里烟的院落,停下来歇息脚步,手捂着心间,眉轻蹙,气舒缓,眸含清水流盼,墨发斜插荆钗,古木荫下四位翩翩少年,一时都怔在了那里。

“桃花得气美人中,淡妆浓抹总相宜。”樊文庆酸酸地说。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一向中规中矩的陈子规,说完看看身旁的离与,问道:“骨错,此情此景,墟里烟里你栽的这些白芷,都失了颜色吧。我说的,可无错?”

骨错怔在原处,目中盈泪,眼神一动不动,望着那女子,重重地,犹疑地,缓慢地喊出两个字:

“芷----兮-----”

“你认识她?”卢晚遇和樊文庆一时间都转过头来,看着平日里离群索居、最不爱言谈的骨错,惊异地问道。

这时,那女子,也看到了他们。骨错以为她认出了自己,他快进两步,掠过子规、晚遇、庆文、如意,向着她跑过去。他想将她拥入怀里,告诉他,十七年前,他死时,魂魄曾分七分二缕,闯过鬼门关,去过黄泉路,登过南天门,走过天牢,去找她的魂魄,可是他找不到。他好想她。

可是,那女子,擦过他的肩膀,轻步到了赵孟墨面前,雅致的面容,一时拘束而紧张,低头说道:“对不起,我方才迷了路,来晚了。”

“是谁教你来了,阿夜呢?”赵孟墨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少爷架子。

“阿夜,阿夜…今日被外祖母罚了,”荆女道:“暂且起不来。外祖母让我来接你。没有想到你们亥时未到便下学了。”

“赵孟墨,”卢晚遇和樊文庆都凑到他身边来:“你可真是事事如意啊,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这书读的不好,照样有颜如玉来找啊。”

“走吧。” 赵孟墨本来还要发作,待听到卢晚遇等恭维他,又眉开眼笑起来。女子闻言,便跟在他身后低头走,完全没有了方才轻灵的气息。

“等等!”离与却转过身,伸手挡住了赵孟墨,深情望着那女子,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沉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骨错搭讪美人,倒也破天荒!”樊文庆拍拍骨错肩膀,讪笑道。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那骨错,眉间刚毅,原本俊朗的气质里,透着几股莫名的沧桑与持重。

“我,无名。”她回答。

“无巧不成书,他也叫‘吴名’,夫子刚给表的字,取字‘骨错。’”陈子规轻笑着,指着骨错说。

“哦,我是说,我没有名字,并不叫无名。”那女子见子规误会了,轻声解释道。

“我们府上都叫她‘荆女’”赵孟墨道:“因为据说她可能姓荆,又是女儿家,就随便那么叫了。”

“你,不认识我么?”离与眼眶中溢满泪水。

荆女是十七年前芷兮经过那荆氏胎血转世的,胎血至污,早已消磨了她的妖气和记忆,她自是不认得他。

可是离与死时附的是死人骨,意识都是醒的,前世今生,他都记得分明。

“初次相见,还请公子多多指教。”荆女道:“我是月婳村赵府的一个无名下仆,自是无机会得见世面,不认得什么人。”

“走吧!”赵孟墨很是粗鲁地又重复了一遍。

几个人,散了。离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到了桃花坞,桃林深深,无人之处。赵孟墨突然一把抱住荆女,将她身体挤到一棵桃花树上:“我想你好久了,去祖母那晨昏定省,竟都见不着你。”

“孟墨..哥,你放开我。若让人看见,赵府没了颜面。”荆女躲闪挣扎。

“赵府里,没有我赵孟墨想要却得不到的,你若从了我,我明日向祖母讨你过房,”说着他便要强吻她。

“你放开我,放开,”荆女使劲推他,可是她推不动。

“她说,让你放开!”骨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把抓住了赵孟墨的手,将他扯开,然后“啪!”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赵孟墨那白净的脸便现出五道深深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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