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二：边塞的雪
月落日升，又是一年。
红日伴随着朝晖挂在了金镶的屋檐上，屋檐下銮驾仪仗相候，大殿外立满了人，朝服衣冠，整整齐齐。方到辰时，钦天监官朗声道：“吉时已到，奏乐！”金钟、玉磬声响、秦筝、箫管乐鸣；百官跪礼朝拜，銮卫甩响静鞭；皇帝上座，王后御宾，普天同庆，欢声震地！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挂联道贺，北京城霎时间陷入鞭炮的喧嚣里，喜气洋洋。人们纷纷拿起笔管，写下一个个“福”字，《尚书》释“福”，曰长寿、曰富有、曰康宁、曰美德、曰善终。只见黄微笑，垂髫奔闹；只见烟火冲霄，荷香满道；只见对饮品酌，福鸢缥缈。
城与城何殊？人与人何异？奈何殊异。
蓟辽边城，风狂雪乱。
人们裹紧寒衣，围在枯草火堆前相偎取暖。正月里的雪比往常更大、更浓、更冷了。老人枯瘦干瘪的脸上写满了忧愁：“今晚又要拿什么去果腹呢？”
杨凌轻纵雪骢，呼出一口长气。他一身白衣大袄，马白人亦白，几乎与风雪同色。“如今还是正月初三，可边防百姓丝毫无法感受到过年的喜庆。”他微紧缰绳，看着这里的男女老少，心中不禁感慨：“离此百里外的人们锦衣玉食，不愁温饱。而他们，只能饮雪充饥，倚火而眠。相隔虽百里，悲喜两重天。”
万壑人稀音渺，寒山飞雪飘飘。老人拄着拐杖补倒在了雪地上，他颤抖的双手捧起了白雪，塞进口里嚼了起来。几个人上前把他扶了起来，相对无言。杨凌再也看不下去，翻身下马，走到他们面前道：“在下这里还有一些干粮，请这位老爹先拿去吧。”
众人见他手中袋里装着十几块面饼，纷纷抢上前去争夺起来。一众二十来人，有人一块，绝大多数的人还不足半块。他们狠命啃嚼，既无水浆，便以雪佐食。杨凌长叹一声，他跨上白马，正欲前行，忽见前方一骑飞奔而来，一面高呼：“金兵已至！百姓退离！”
边民一听，顿时乱作一团，左右相撞，不成样子。那骑士把马鞭一指，说道：“大伙儿快往宁远城方向退去！快！”他左右拉扯缰绳，好似战马也感受到兵火将来的危机，想要奔回城里。“走快点，不要捡了，城里有粮食。”骑士有点不耐，他回头一看，不觉愣了一愣，叫道：“喂，那个谁！快回来，金兵就在那边！！”
杨凌心道：“那群人里老弱居多，如何能跑得过后金铁骑？我须得引开他们！”他白马疾奔数里，就看到一队金兵正在残杀老弱妇孺。只见他们狂笑着，用长矛将小孩捅了个窟窿挑起来，那孩子还未就死，呜呜长涕。他的母亲哭叫着去抢，可如何能够？金兵插着小孩四处奔跑，引着她追逐、哭喊、倒地。接着两名骑兵纵马飞驰过去，把那个汉人妇女活活踏死。金兵不顾严寒，淫笑着把别的妇女的衣服剥下，打马围住挑逗，汉人男子纷纷反抗，可也纷纷被刺死，更有婴儿被当做玩具抛来抛去，死活不知。
一个金兵抓着妇女的头，把她双手绑在马鞍上，然后纵马狂奔，将那妇人拖在马后，一面朝战友们笑说着什么，金兵们呼喝为乐，畅快非常。仿佛这只是一场游戏，一场理所应当的游戏。
忽然，他们的笑意凝固了，因为眼前的那名伙伴头颅飞了出去，就像一颗肉球，在地上滚着。残躯兀自别在马鞍，脖颈上鲜血直喷，洒在了马后的妇人身上。
只见一匹白马慢慢地走来，一名白衣骑士手里拿着一柄短剑，割断捆绑妇女的绳索，剑上的血还在一点点地滴，雪地上缓缓冒出了一条血线。金人们叫喊起来，纷纷持矛挺刀朝他冲了过去。那白衣骑士眼中直如喷火，短剑就势一挥，斩断了一柄长矛，顺带又杀死了一名金兵。他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在残杀自己的同胞，早已是目眦尽裂，心中拟定主意，要将这里的二十余人，全部杀掉！
他短剑一刺，又杀了一人，金兵十分勇悍，奋力将矛刺来，白衣骑士左手夹住，短剑立时削断他的右臂。那人惨叫一声，跌落马下，却拼死抱住白衣骑士的战马。那马受惊，四蹄奔起，将他踢死，同时也把马背上的白衣青年掀了下来。
白衣青年就势一滚，短剑架开一柄长刀，斜身一脚把马上骑兵踢了下来，哪知身后又是一把矛刺来，他侧身一番，一招“大鹏展翅”将来者的头劈成两半。接着又是两招“白鹤亮翅”、“荡剑回枫”刺死三人。白衣青年盛怒之下，招招杀手，不到片刻间，这一队金兵只剩下两人。
两人踟蹰了、犹豫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一幕，从来都只有他们杀别人，却没有别人来杀他们，可是，眼前这个白衣青年，以及他手里拿着的剑，显然都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
白衣青年转过了身子，鲜血已经在他的洁白的衣服添饰上了一只红色蝴蝶，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步伐下的雪也变成红色的了，就如一湾血池。其中一个抵受不住，纵马冲了过来，马儿掠过白衣青年身旁，他的双眼睁得老大的，是的，那是难以置信，但却是事实，他倒了下来，死了。另一个调转马头，跑了。然而，一柄长矛“嗖”地飞了过来，比马快、比雪冷，一下子穿透了他的胸膛。“蓬”，尸体落地，马上无人独自奔。
风雪吹拂，带着血腥的味道。
杨凌长嘘一口气，他从未在负气下杀过这么多人。他查看了那名汉人妇女，摇了摇头。他拂袖轻轻抹去鱼肠剑上的血迹，合鞘放入怀中。就在这时，后方又来了队兵马，杨凌抬眼看去，却是大明朝的军队。
当先的是一名大将，虬髯虎须，顶盔掼甲，手持一杠开山斧，威风凛凛。他看了一眼，问道：“这些鞑子都是你杀的么？”杨凌点了点头。那将领竖起大拇指赞道：“好本事！”他把手一挥，命令属下将尸体掩埋，随即拱手道：“我乃袁按察使麾下参将祖大寿，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湖广杨凌。”杨凌回礼，忽然心念一动，问道：“将军所云按察使，莫非就是袁崇焕袁大人？”祖大寿莞尔：“然也！”
祖大寿相邀道：“此地离宁远城不远，小兄弟不妨随祖某回去见见袁大人，他一见你这等英雄好汉，保证欢喜非常！”杨凌心道：“徐谅向我推荐此人，正欲见他，如此甚好！”当下应诺，祖大寿整军返回。途中杨凌得知祖大寿是奉袁崇焕之命出城营救百姓，心中对这位袁大人顿生好感。
入城，进了帅府，仆人引进大厅。祖、杨二人但见一中年人正对着厅上所挂对联怔忡不已。杨凌仔细看去，不觉吟道：“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吊英贤。”祖大寿道：“这位便是袁大人。袁大人，这位是杨少侠。”
中年人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杨凌一呆，只见那人中等身材，面色白净，细眉邃目，三缕须挂脖前，浑身上下透着股肃然正气，乍眼一看，竟恍然是另外一个人。
“杨少侠，你好。祖将军已把你的事迹告予我知，少侠怀仁仗义，袁某由衷钦佩，快请坐。”中年人声音慈和，却有一种无法拒绝的魔力。杨凌拱了拱手，便与祖大寿一齐坐了下来。
袁崇焕捻须道：“方才听少侠吟诵，想必知道这幅对联所云者何？”杨凌颔道：“这幅对联乃是先儒王阳明拜杭州西湖忠肃祠时所作，借用杜甫吊诸葛亮句‘大名垂宇宙’；化用赵孟頫吊岳飞句‘青山埋忠骨’，以凭悼本朝忠肃公于谦。”那王阳明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大儒，更是军事家、诗人，同时亦是上代武林中的绝世高手。
袁崇焕抚掌道：“诚如君言。这幅对联原是李卓吾先生所书，李卓吾先生乃是阳明弟子王艮的徒孙，我先人于偶然间所得，念忠肃公辞世于正月廿二，故出而示之。”他顿了顿，又吟道：“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杨凌饱读诗文，自知这《咏煤炭》便是于谦所作，以煤炭自喻，托物明志，然则袁崇焕此时凭吊于谦，又何尝不是以于谦自勉？他抱拳叹道：“袁大人为国为民，不愧是我朝栋梁。”
袁崇焕一把握住他手道：“实不敢当。元素年已不惑，却是初次领兵，北方鞑虏肆虐数十年而无力驱除，空负报国之志，实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杨凌此刻更无怀疑，正声道：“袁大人不必谦虚。请恕小人无状，直禀要事。在下于偶然之间得到一封密信，内中言道后金努尔哈赤即将南侵，还请大人好生防备。”遂从怀中取出原信及译文。
袁崇焕连忙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忽然问道：“杨少侠可曾将此信呈给了辽东经略高第高大人？”
杨凌答道：“是。在下日前才从高大人府邸前来。可惜……高大人并不相信，丝毫不以军国大事为意。”袁崇焕说道：“高大人并非不信，而是不愿不接受这个消息。想来他心中早已有底，坚信后金大军必来，只是不迟不早，偏偏是这个时候。”
杨凌不解：“那他为何不作防备？”袁崇焕道：“高第何等精明？他不是不作防备，而是早已做了防备。不日以前，他就下令要我尽撤锦州、右屯、大凌河诸城守军，将器械、枪炮、弹药、粮料移到关内，放弃关外四百里的土地。我以以上各地为我辽东军前锋要塞，如仓皇撤防，必使已筑城塞弃毁为由，拒不撤军。”
杨凌大惑：“高大人份属辽东经略，为何自毁长城？”
袁崇焕叹了一口气，才道：“官场这地方，文章多、是非繁，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朝中历来都分主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镇朔大将军石献与东林党人为主，而东厂魏忠贤、兵部尚书崔呈秀等却是主和。想来高经略是不愿忤逆东厂之意，故而同后金示好，意图主和。”他说到这里，又插了一句：“大明官场层层相连，就似一张旁枝错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触一则动全身，往往不得已而为之啊。”
“我与经略政见不合，虽上疏兵不可撤，城不可弃，民不可移，田不可荒，又引通判金启倧《呈照》以告经略锦、右、大凌河三城皆为前锋要冲，若弃，一旦后金来袭，则将长驱直入，我大明江山将不复所有。其终是不听，执意如此，袁某也是无可奈何。”袁崇焕颓然坐下。
“高第惧战便是害怕得罪魏忠贤？”杨凌缓缓才道。他并非猜不到，而是不愿去猜这样的一个结果。他在高府徘徊良久方得觐见，满以为这个朝廷经略会重而视之，可高第看完书信，却不掷一言，只让他下去休息。他疑惑不解，滞留了数日，仍不见音讯，之后多番求见高第，高第皆以染疾不见，无奈之下，他只好孤身西北而去。现在，他终于明白高第为何不见了，理由是何其的不堪啊。
袁、杨相对无言。过得许久，袁崇焕才道：“经略真正所惧者，恐怕是后金的虎狼之兵。如若能一举击破鞑子兵，谁又不愿成就这旷世之功呢？”
这时候厅外传报，袁崇焕唤入，那人步履蹒跚，祖大寿上前扶住，那人才喘息道：“按、按察使，经略下令，命你马上撤去宁远前道军防，移民山海关内，不得有误！”
“什么！！”
月落日升，又是一年。
红日伴随着朝晖挂在了金镶的屋檐上，屋檐下銮驾仪仗相候，大殿外立满了人，朝服衣冠，整整齐齐。方到辰时，钦天监官朗声道：“吉时已到，奏乐！”金钟、玉磬声响、秦筝、箫管乐鸣；百官跪礼朝拜，銮卫甩响静鞭；皇帝上座，王后御宾，普天同庆，欢声震地！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挂联道贺，北京城霎时间陷入鞭炮的喧嚣里，喜气洋洋。人们纷纷拿起笔管，写下一个个“福”字，《尚书》释“福”，曰长寿、曰富有、曰康宁、曰美德、曰善终。只见黄微笑，垂髫奔闹；只见烟火冲霄，荷香满道；只见对饮品酌，福鸢缥缈。
城与城何殊？人与人何异？奈何殊异。
蓟辽边城，风狂雪乱。
人们裹紧寒衣，围在枯草火堆前相偎取暖。正月里的雪比往常更大、更浓、更冷了。老人枯瘦干瘪的脸上写满了忧愁：“今晚又要拿什么去果腹呢？”
杨凌轻纵雪骢，呼出一口长气。他一身白衣大袄，马白人亦白，几乎与风雪同色。“如今还是正月初三，可边防百姓丝毫无法感受到过年的喜庆。”他微紧缰绳，看着这里的男女老少，心中不禁感慨：“离此百里外的人们锦衣玉食，不愁温饱。而他们，只能饮雪充饥，倚火而眠。相隔虽百里，悲喜两重天。”
万壑人稀音渺，寒山飞雪飘飘。老人拄着拐杖补倒在了雪地上，他颤抖的双手捧起了白雪，塞进口里嚼了起来。几个人上前把他扶了起来，相对无言。杨凌再也看不下去，翻身下马，走到他们面前道：“在下这里还有一些干粮，请这位老爹先拿去吧。”
众人见他手中袋里装着十几块面饼，纷纷抢上前去争夺起来。一众二十来人，有人一块，绝大多数的人还不足半块。他们狠命啃嚼，既无水浆，便以雪佐食。杨凌长叹一声，他跨上白马，正欲前行，忽见前方一骑飞奔而来，一面高呼：“金兵已至！百姓退离！”
边民一听，顿时乱作一团，左右相撞，不成样子。那骑士把马鞭一指，说道：“大伙儿快往宁远城方向退去！快！”他左右拉扯缰绳，好似战马也感受到兵火将来的危机，想要奔回城里。“走快点，不要捡了，城里有粮食。”骑士有点不耐，他回头一看，不觉愣了一愣，叫道：“喂，那个谁！快回来，金兵就在那边！！”
杨凌心道：“那群人里老弱居多，如何能跑得过后金铁骑？我须得引开他们！”他白马疾奔数里，就看到一队金兵正在残杀老弱妇孺。只见他们狂笑着，用长矛将小孩捅了个窟窿挑起来，那孩子还未就死，呜呜长涕。他的母亲哭叫着去抢，可如何能够？金兵插着小孩四处奔跑，引着她追逐、哭喊、倒地。接着两名骑兵纵马飞驰过去，把那个汉人妇女活活踏死。金兵不顾严寒，淫笑着把别的妇女的衣服剥下，打马围住挑逗，汉人男子纷纷反抗，可也纷纷被刺死，更有婴儿被当做玩具抛来抛去，死活不知。
一个金兵抓着妇女的头，把她双手绑在马鞍上，然后纵马狂奔，将那妇人拖在马后，一面朝战友们笑说着什么，金兵们呼喝为乐，畅快非常。仿佛这只是一场游戏，一场理所应当的游戏。
忽然，他们的笑意凝固了，因为眼前的那名伙伴头颅飞了出去，就像一颗肉球，在地上滚着。残躯兀自别在马鞍，脖颈上鲜血直喷，洒在了马后的妇人身上。
只见一匹白马慢慢地走来，一名白衣骑士手里拿着一柄短剑，割断捆绑妇女的绳索，剑上的血还在一点点地滴，雪地上缓缓冒出了一条血线。金人们叫喊起来，纷纷持矛挺刀朝他冲了过去。那白衣骑士眼中直如喷火，短剑就势一挥，斩断了一柄长矛，顺带又杀死了一名金兵。他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在残杀自己的同胞，早已是目眦尽裂，心中拟定主意，要将这里的二十余人，全部杀掉！
他短剑一刺，又杀了一人，金兵十分勇悍，奋力将矛刺来，白衣骑士左手夹住，短剑立时削断他的右臂。那人惨叫一声，跌落马下，却拼死抱住白衣骑士的战马。那马受惊，四蹄奔起，将他踢死，同时也把马背上的白衣青年掀了下来。
白衣青年就势一滚，短剑架开一柄长刀，斜身一脚把马上骑兵踢了下来，哪知身后又是一把矛刺来，他侧身一番，一招“大鹏展翅”将来者的头劈成两半。接着又是两招“白鹤亮翅”、“荡剑回枫”刺死三人。白衣青年盛怒之下，招招杀手，不到片刻间，这一队金兵只剩下两人。
两人踟蹰了、犹豫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一幕，从来都只有他们杀别人，却没有别人来杀他们，可是，眼前这个白衣青年，以及他手里拿着的剑，显然都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
白衣青年转过了身子，鲜血已经在他的洁白的衣服添饰上了一只红色蝴蝶，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步伐下的雪也变成红色的了，就如一湾血池。其中一个抵受不住，纵马冲了过来，马儿掠过白衣青年身旁，他的双眼睁得老大的，是的，那是难以置信，但却是事实，他倒了下来，死了。另一个调转马头，跑了。然而，一柄长矛“嗖”地飞了过来，比马快、比雪冷，一下子穿透了他的胸膛。“蓬”，尸体落地，马上无人独自奔。
风雪吹拂，带着血腥的味道。
杨凌长嘘一口气，他从未在负气下杀过这么多人。他查看了那名汉人妇女，摇了摇头。他拂袖轻轻抹去鱼肠剑上的血迹，合鞘放入怀中。就在这时，后方又来了队兵马，杨凌抬眼看去，却是大明朝的军队。
当先的是一名大将，虬髯虎须，顶盔掼甲，手持一杠开山斧，威风凛凛。他看了一眼，问道：“这些鞑子都是你杀的么？”杨凌点了点头。那将领竖起大拇指赞道：“好本事！”他把手一挥，命令属下将尸体掩埋，随即拱手道：“我乃袁按察使麾下参将祖大寿，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湖广杨凌。”杨凌回礼，忽然心念一动，问道：“将军所云按察使，莫非就是袁崇焕袁大人？”祖大寿莞尔：“然也！”
祖大寿相邀道：“此地离宁远城不远，小兄弟不妨随祖某回去见见袁大人，他一见你这等英雄好汉，保证欢喜非常！”杨凌心道：“徐谅向我推荐此人，正欲见他，如此甚好！”当下应诺，祖大寿整军返回。途中杨凌得知祖大寿是奉袁崇焕之命出城营救百姓，心中对这位袁大人顿生好感。
入城，进了帅府，仆人引进大厅。祖、杨二人但见一中年人正对着厅上所挂对联怔忡不已。杨凌仔细看去，不觉吟道：“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吊英贤。”祖大寿道：“这位便是袁大人。袁大人，这位是杨少侠。”
中年人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杨凌一呆，只见那人中等身材，面色白净，细眉邃目，三缕须挂脖前，浑身上下透着股肃然正气，乍眼一看，竟恍然是另外一个人。
“杨少侠，你好。祖将军已把你的事迹告予我知，少侠怀仁仗义，袁某由衷钦佩，快请坐。”中年人声音慈和，却有一种无法拒绝的魔力。杨凌拱了拱手，便与祖大寿一齐坐了下来。
袁崇焕捻须道：“方才听少侠吟诵，想必知道这幅对联所云者何？”杨凌颔道：“这幅对联乃是先儒王阳明拜杭州西湖忠肃祠时所作，借用杜甫吊诸葛亮句‘大名垂宇宙’；化用赵孟頫吊岳飞句‘青山埋忠骨’，以凭悼本朝忠肃公于谦。”那王阳明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大儒，更是军事家、诗人，同时亦是上代武林中的绝世高手。
袁崇焕抚掌道：“诚如君言。这幅对联原是李卓吾先生所书，李卓吾先生乃是阳明弟子王艮的徒孙，我先人于偶然间所得，念忠肃公辞世于正月廿二，故出而示之。”他顿了顿，又吟道：“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杨凌饱读诗文，自知这《咏煤炭》便是于谦所作，以煤炭自喻，托物明志，然则袁崇焕此时凭吊于谦，又何尝不是以于谦自勉？他抱拳叹道：“袁大人为国为民，不愧是我朝栋梁。”
袁崇焕一把握住他手道：“实不敢当。元素年已不惑，却是初次领兵，北方鞑虏肆虐数十年而无力驱除，空负报国之志，实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杨凌此刻更无怀疑，正声道：“袁大人不必谦虚。请恕小人无状，直禀要事。在下于偶然之间得到一封密信，内中言道后金努尔哈赤即将南侵，还请大人好生防备。”遂从怀中取出原信及译文。
袁崇焕连忙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忽然问道：“杨少侠可曾将此信呈给了辽东经略高第高大人？”
杨凌答道：“是。在下日前才从高大人府邸前来。可惜……高大人并不相信，丝毫不以军国大事为意。”袁崇焕说道：“高大人并非不信，而是不愿不接受这个消息。想来他心中早已有底，坚信后金大军必来，只是不迟不早，偏偏是这个时候。”
杨凌不解：“那他为何不作防备？”袁崇焕道：“高第何等精明？他不是不作防备，而是早已做了防备。不日以前，他就下令要我尽撤锦州、右屯、大凌河诸城守军，将器械、枪炮、弹药、粮料移到关内，放弃关外四百里的土地。我以以上各地为我辽东军前锋要塞，如仓皇撤防，必使已筑城塞弃毁为由，拒不撤军。”
杨凌大惑：“高大人份属辽东经略，为何自毁长城？”
袁崇焕叹了一口气，才道：“官场这地方，文章多、是非繁，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朝中历来都分主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镇朔大将军石献与东林党人为主，而东厂魏忠贤、兵部尚书崔呈秀等却是主和。想来高经略是不愿忤逆东厂之意，故而同后金示好，意图主和。”他说到这里，又插了一句：“大明官场层层相连，就似一张旁枝错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触一则动全身，往往不得已而为之啊。”
“我与经略政见不合，虽上疏兵不可撤，城不可弃，民不可移，田不可荒，又引通判金启倧《呈照》以告经略锦、右、大凌河三城皆为前锋要冲，若弃，一旦后金来袭，则将长驱直入，我大明江山将不复所有。其终是不听，执意如此，袁某也是无可奈何。”袁崇焕颓然坐下。
“高第惧战便是害怕得罪魏忠贤？”杨凌缓缓才道。他并非猜不到，而是不愿去猜这样的一个结果。他在高府徘徊良久方得觐见，满以为这个朝廷经略会重而视之，可高第看完书信，却不掷一言，只让他下去休息。他疑惑不解，滞留了数日，仍不见音讯，之后多番求见高第，高第皆以染疾不见，无奈之下，他只好孤身西北而去。现在，他终于明白高第为何不见了，理由是何其的不堪啊。
袁、杨相对无言。过得许久，袁崇焕才道：“经略真正所惧者，恐怕是后金的虎狼之兵。如若能一举击破鞑子兵，谁又不愿成就这旷世之功呢？”
这时候厅外传报，袁崇焕唤入，那人步履蹒跚，祖大寿上前扶住，那人才喘息道：“按、按察使，经略下令，命你马上撤去宁远前道军防，移民山海关内，不得有误！”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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