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七:局中局

杨凌说着,忽然摇头道:“这一路下来,我越来越迷惑了,我追查的究竟是什么?就目前看来,已经清晰无比,但我内心却觉得模糊已极……只因为这一切太顺理成章了,竟找不出一点儿破绽。”“也许只是我们太多疑了?”采灵鼓着腮帮子,双手托住,忽道:“对了,船外那个笨蛋也许会知道,看个路而已,去了这么久,真是磨叽。”

她倏地起身出舱,见徐谅尚在船头观赏沿岸风景,暗暗好笑:“这书呆子该不会要吟诗作对吧?那我可不会,要是让他和杨大哥对上了,我可就插不上嘴咯。”她一把抓住徐谅,将他拉了进来。“喂喂喂,姑奶奶别乱扯啊,这是手,吃饭的家伙,可不是木头,扯坏了我就惨啦!”

“不是还有张嘴么?手坏了,嘴没坏,你同样可以吃饭呀!”骆采灵才不理他,嘴上随口说说,心中却自言自语道:“趁你还没憋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劳什子前,先扯到正题上才是大事!”进了舱,她才松开他胳膊。徐谅连忙舒展手臂,嘀咕道:“我说的吃饭的家伙又不是指真的吃饭……”

杨凌初见徐谅,自难信任,但见采灵对他推心置腹,却也不便再说,当下又把前事简约叙述了一遍。徐谅听完,一手支颐,思索良久才道:“敢问杨兄,之后如何?”

杨凌道:“待到凤阳北,竟在一处小镇上碰到了金刀门的郑姑娘,那时已是廿四了。”采灵听到这,不禁揶揄道:“噗。我说杨大哥,你该不会还对那郑姊姊念念不忘吧?”说完一笑,杨凌正色道:“采灵,别胡说,叫狄少侠听到了,我可怎么解释?”采灵抿嘴偷笑不回,杨凌继续说道:“当时急往凤阳,若非她喊住我,我也未必留心到她。原来她正同几名师兄弟一起,要捉那背叛师门的贺连,又恐被他逃脱,于是向我求助。”

“那贺连戕害师长,本是罪无可恕,我便应承下来,心想贺连未必有能力策划这场谋杀,多半是有人授意指使。也是凑巧之下,追踪时竟然碰上了衡山派的‘中州剑’夏侯坤。原来他前两番去劫凤阳天牢,皆因漠北大盗‘尸魔’南谡从中阻挠,均未得逞。单打独斗,那南谡本非夏侯坤之敌,只是他门人甚多,又兼衙役捕快,夏侯大哥孤身一人,只能暂避。夏侯兄见了我很是高兴,二话不说,便同我们一道。有他相助,捉拿贺连一事立时水到渠成。在金刀门的打探下,我们在一家破屋里找到了他,贺连见了我们便想逃,夏侯大哥却没给他机会,只一招就将他擒住。”

“贺连既擒,我们就地逼问。那家伙却矢口否认,可再三套问之下,不禁说漏了嘴,竟承认和严松确有勾结。他说郑家有人与严松密议图谋一件大事,但行事却被郑天南瞧出了端倪,因而与他商量如何灭口,顺带将之扶正为金刀掌门。贺连利欲熏心之下,便应承下来,犯下大逆不道之事。”杨凌说到这里,心头慨叹:“贺连最终死于严松之手,又何尝不是因由果报呢?”

“采灵啊,如此看来,我们上次对郑氏一案的推敲,只怕有误。”杨凌沉思道,他抬头瞥见骆采灵脸上挂着一抹笑意,不觉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了?”“没呢!”采灵噗嗤一笑道:“其实,我前些日子已经知道啦,我们推错了,漏了个凶手。”“你,怎生知……”杨凌话到一半,忽觉不妥,当即住口。“杨大哥,你且说下去,待会儿你就知道我怎生知道的啦。”骆采灵说完,眼角含嗔,瞟了徐谅一眼。徐谅却似笑非笑。

杨凌颔,续道:“贺连既如此说,尚不知真伪,但足见图害郑天南事,非一人之谋。至于金刀门乃郑天南一手创办,他的武学来历却不细知,居然也不知他师兄弟为何人。”

“这却不然。”徐谅忽道:“郑天南壮年时曾任锦衣卫,乃是公门中人。”杨凌一惊,急问道:“徐兄何以知之?”徐谅淡然道:“是那郑少奶奶说的,料来不假。”

“无怪金刀门刀法中路数,与公门极为相似,原来系出同源。”杨凌手交成拳,按于唇上道:“那么如此来看,许显纯与杨寰理应知道郑天南才对啊?”

“不,他们不知。”徐谅道:“郑天南任职时,如今的锦衣卫五彪,并无一人。就算要知道,恐怕也只有骆姑娘的父亲‘拓明刀’骆思恭,当年的锦衣卫总指挥使,才知道此人。”徐谅顿了一顿,方道:“而且,郑天南离职之时,并无官方记录,否则江湖中人必有人知,可事实并非如此,期间必有重大原因。若我没猜错,恐怕郑天南涉及的便是我朝三大禁案!”

“……难道,郑天南也是这些阴谋中的一环么?”杨凌蓦然想到了什么,不觉陷入往事之中,幽然神伤。

骆采灵不知其中明细,忙问道:“什么三大禁案?快告诉我。”

“这三大禁案,又称疑案,分别是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泰昌朝的‘红丸案’、以及随后的‘移宫案’。三案似出一折,均与皇储有关。”

徐谅说道:“‘梃击案’所述乃是一男子张差,无故手持木棍闯入当时太子朱常洛的慈庆宫,打伤了守门太监。而后审讯得出张差系受神宗宠妃郑氏手下太监庞保、刘成指使,谋杀太子常洛。这事当真可疑,若真要谋太子,又岂会以一人执木棍而入东宫?这成功的可能性会有多少?案件最终以处死张差做结,张死时言:‘同谋做事,事败,独推我死,而多官竟付之不问。’而后神宗密令处死庞保、刘成,此案遂无从查起,不了了之。

“直至万历四十八年,即泰昌元年,神宗病逝,太子继位。人们常说,新帝立,必有为,可我们的泰昌皇帝登基不过一月,即患重病。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泰昌帝先饮汤,气直喘。待药入,即不喘。于是连连称赞那李可灼为‘忠臣’,可笑啊可笑。于是日晡,李可灼又进一丸。你猜之后怎么着?”

骆采灵摇了摇头,徐谅笑道:“我虽不知那红丸是啥,可物极必反,药能治病,亦能致命。次日卯时,泰昌帝驾崩,这便是传说中的‘红丸案’。”

“啊?怎么会这样?”骆采灵掩唇大呼道。

“有人说,这是郑贵妃密令毒害;有人则说是药误。可实情如何,谁又能知道呢?泰昌帝死后,其宠妃李选侍与太监魏忠贤密谋欲随皇长子朱由校,也就是当今的天启皇帝入居乾清宫,挟天子自重。于是朝中重臣群起反对,逼迫李选侍移驾仁寿殿哕鸾宫,防其干预朝政。在都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的据理力争、以及尊君骆思恭的大力支持下,魏忠贤与李氏最终没能得逞。此事即为‘移宫案’。”

徐谅摸着下巴,他少须髯,却偏偏喜欢搓须,只听他道:“郑天南只怕是牵扯上这三个禁案,故而秘密离职,在江南创立金刀门。郑天南初时压过镖,依时间推算,只怕郑天南扯上的便是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杨兄且说后来。”

杨凌点头道:“郑天南既死,这些内情只怕也无人知晓了。我那时便推测这勾结严松者,多半便是郑少夫人。只是他们之间互图什么,却是猜想不透。再之后我又得知凤阳大会举办地定在凤阳山麓,便同夏侯大哥、郑姑娘拟下策略。郑姑娘设计引出南谡,夏侯大哥与我伏击之下,将之打成重伤,却还是让他跑了。少了南谡,我们闯牢便容易得多了,待劫出了李鸿基与刘宗敏一干囚徒,冲出府衙。”

“之后我与郑姑娘前往凤阳山麓。李鸿基等带人放火烧了府衙,也即赶来。我在下做掩,夏侯兄则凭着高绝轻功,趁众人皆瞩目于‘苍南一掌’与沈园藏剑阁主之战时,袭杀了埋伏在树上的锦衣卫。不然混战之中,群雄伤亡必多。最终,我等顺利戳破了严、魏的奸谋。”

徐谅忽然道:“这信显然是促成这件事水到渠成的关键。”

“不错!而且严松当时的表情,很奇怪。我想不通。可是看信上的文字、朱印,却实实在在是后金可汗图章不假。”杨凌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信件予二人看了。

骆采灵只看了内容便不再深究,徐谅却是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又将信末朱印放在鼻头嗅了嗅,仍是拿捏着,不肯放开。采灵不禁侧身道:“诶,好恶心啊,很香么?”

“这印泥是朱砂的,朱砂本来无味,但是上好的品种,仔细闻却有淡淡的清香。”徐谅沉思道:“这玺印只在后金深宫之中,在中国是绝难仿造出来的,确实是努尔哈赤的可汗印。”

徐谅把信还给了杨凌,杨凌点头赞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杨凌看着徐谅,徐谅却饶有深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先时我只道严松关通后金已是板上钉钉,可见了严松神情,却又觉得其中似乎隐藏着另外一个阴谋,回想那日嵩山脚下方旭的话,这事甚至不是骆叔叔、顾前辈所能干预的,我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三人均是表情凝重,互相对视着,一时间却无话可说。

杨凌正欲苦思冥想,却听徐谅道:“杨兄,凡事过于萦怀,未必便是好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不解,则内中必有个别因由,也许有些内情我们并不知道,却唯有设计这一切的人才知道,盲目去猜,没有结果,不如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请恕徐某多言,有些事越是去想,反而越想不透,不妨放下,任其自然,或许不久的将来,便能得到答案也说不定。”

命运岂非往往如此?你苦苦追寻之时,偏不遂你之愿;你放弃之后,却偏偏又浮现眼前。

“但愿吧。”杨凌道:“喔,对了采灵、你与徐兄又是如何查出这人与严松有所勾结的?”说着,指了指舱内那人。

骆采灵笑道:“这可说来话长了。”但凡到听故事或者说故事,采灵的兴致总是极高。她把重阳捉鬼、以及推演郑家命案一事说了一遍,杨凌这时才知“女鬼”、“道士”的含义,笑道:“原来如此,徐兄果真好才智,杨某自叹不如。”徐谅连道不敢。

“还不止呢。这臭女鬼自个儿落跑,剩本小姐一个人,真是无聊透顶了,不过心想既然知道郑家之事另有蹊跷,不妨再回来探个究竟。哈哈哈,哪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只臭女鬼竟然也来了郑家,被本小姐逮了个正着!”骆采灵说到这里,自鸣得意,嘻嘻直笑。

徐谅不屑道:“嘁,得了吧,瞧你得意成什么样了。还是我来说吧,三句笑两句,讲到天黑也未必讲得完。”“你管得着么?我杨大哥肯听便好。”徐谅不去理她,心知这小妮子性不服输,若真要争辩起来,这故事休想讲完。

“也是不巧之极,我安排完筑堤之事,也想起郑家之案,赶了过来,就瞧见了这小道士,既是倒霉,又是倒霉,更是倒霉!噢!你掐我做什么?”“见了我倒霉?我见了你才倒霉吧!”“噢!我的腰啊,那是命门穴啊姑奶奶,戳死了怎么办?”“死了就死了呗,你又不是没死过,女鬼一只啊,不是么?”“行行行,我怕了你,我接着说,你别乱戳!”

“于是我二人夜里偷入郑家,私下打探。在郑少夫人的闺房内竟找到了几封她写给情人的书信,可见这妇人早已红杏出墙,其中有一封便曾言道郑天南做镖师之前曾做过锦衣卫。只是这情人的名字,却被人用新墨划掉了。”骆采灵瞟了他一眼,意在讥讽:“你这小偷,偷看别人情书,好不要脸!”

徐谅微微一笑,续道:“徐某心血来潮,便想去凶案现场看看,正是这念头,险些让我和骆姑娘命丧郑家。”杨凌一愣,不敢插话,只听徐谅续道:“在郑天南的书房中,我们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人。”听到这里,骆采灵面上喜容顿时冰消雪解,似乎还遗留着那时的惊惧,微显煞白。

徐谅道:“那夜亥时左右,明月当空,我和采灵均是黑衣夜行。到了郑家书房,却见屋内烛火通明,内里决然不似郑家之人。我们大气也不敢喘,微微靠近,只听得屋内一女声道:‘那位大人怎生如此心急?’一人答道:‘夫人,那位大人并非心急,而是你们的办事效率,实在有点不敢恭维啊。’先前那人道:‘如此之快,只有两月而已,岂非操之过急?’另一个道:‘那位大人可不愿再等下去了。’先前那个道:‘请恕直言,如此草率行事,只怕功败垂成。况且我家主人尚有谋划,如此一来,反而弄巧成拙了!’”

“这时采灵在我手心写出了那女子的名字,原来便是郑少奶奶。我和采灵对视一眼,皆想她口中的我家主人,莫非便是‘苍南一掌’严松?当下更是小心翼翼。徐某沾了口水,濡透窗户纸,偷见屋内有一男一女,一人黑袍带头蓬,不见样貌,另一个却素衣娇俏,正是郑夫人。”

“黑袍人微怒道:‘怎么,你们这是有所不满么?那位大人的行事,难道还需要你们来置喙?’郑夫人忙道:‘不敢。’听到这里,我脑中不禁闪过几个念头,严松武功高强,江湖地位尊崇,而郑夫人既为严松臂助,却对这黑袍人恭敬非常,在他们口中的那位大人看来,即便是这黑袍人的身份,显然也在严松之上的。然则,这黑袍人是谁?他们口中的那位大人,又是谁呢?他们所图谋的,又是何事?”

“也不知是当时隐隐有些风,还是别的缘故,让人总觉得冷。徐某也没得机会再想,就听那黑袍人说道:‘好吧,我知你等并无此心,那依你家主人之见,何时方是稳妥之机?’郑少奶奶道:‘少则三年,多则十年。’黑袍人拂袖道:‘混帐!真是岂有此理。’郑夫人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她在笑。黑袍人‘哼’了一声道:‘也罢。其实我此番前来,一则告知此事,二则嘛,就想请问你家主人,筹措兵马一事,准备得如何了?’郑夫人答道:‘目下进展得十分顺利。’”

“那黑袍人冷哼一声:‘话是不错,但你等还需小心在意,不可露出些许马脚。’郑夫人道:‘请您放心,一切都在我家主人的掌握之中。’她万福静立,礼数上不敢有丝毫不敬。”

“黑袍人点了点头以示满意,忽而又道:‘对了,你约我在此,而不去你家主人那里,足见深谋。不过,你家主人现在在哪?’郑夫人道:‘特使明鉴,家主有事在外,故遣我与特使相会。我家主人所在之地惹人眼目,万一被人撞破,只怕变生肘腋,惹下无穷麻烦。而郑天南方死不久,绝少宾客,而内中又无高手,正是密议佳地。’黑袍特使阴笑起来,道:‘不错不错,你果然足智多谋,但倘若窗外有人呢?’!!”

徐谅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看着杨凌。杨凌虽惊,却还是镇定地道:“不对,他并没有现你们,否则不会多此一举说这废话,他那是试探!”骆采灵嘟着小嘴,愤愤地道:“你们都知道,就我笨笨的,还吓得跳了起来。”

徐谅“噗嗤”一笑,虽然不半语,神情却显然在说:“现在知道自己笨了吧?比起我和你杨大哥,你还差得远啦!”

骆采灵瞪了他一眼,他忙故作收敛,咳嗽两下,续道:“杨兄所言不差,只可惜我和采灵疏忽,自乱阵脚。那黑袍人武功高强,若非他早已探查了四周,又兼一心谈论公事,即令我等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也势必为他觉。”

即便早知二人终能脱于危难,可杨凌还是急道:“那人武功有多高,比严松如何?”徐谅道:“依在下看来,那人武功绝不在严松之下。”杨凌大为震骇:“那你们怎么脱的身?”要想杨凌于凤阳山擂台上与严松共交了五十余招,当真是惊险异常,若非夏侯坤与沈非云助阵,只怕早已命丧其掌下。他虽不知徐谅武功,但骆采灵的底细他自清楚,若遇上严松,不用数招便会为之取了性命。

骆采灵忽地故作神秘地道:“杨大哥,他的武功和我半斤八两,如何是那黑袍人的对手,自是有人相助。杨大哥,你决计猜不到,救我们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撇了撇嘴,才道:“竟然是那个刀疤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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