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一席话,挥斥八极,语动山川,但莫夫子始终神气不变。

这位大儒夫子身如一座山,不见山风动,不闻山石响,背一手静默无声。

少时, 他只手揭起《正气歌》放到窗边晾晒,平淡背问:“贤妹可知,天数有变?”

妇人起身请教问:“兄长此言何意?可是指那新君出的新政?或是另有什么变动?”

夫子换张新纸,润笔说:“前日天子降旨,于下元日大赦天下。”

“另外宣召三山五岳仙道入京,要在洛阳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 奏闻上帝,禳保民间,驱除瘟疫。”

那妇人颇为意外,沉吟思道:“周朝以儒教立国,头一次行此等大醮礼天祭祀,其用意何在?”

“莫非那新君见儒教气运低了,想改换气数,借道家气运镇压国运?”

“如此献媚,真真是个软骨头,枉为人皇天子。不及我夫君半分。”

“兄长所言‘天数有变’,就是这个?”

“不止于此。”

莫夫子转头说:“天子此法,乃应和变数。没有‘临安灾象消退’这个变数,他不会用此法。”

“难道你们近来就没有夜观天象?”

妇人神貌愕然,临安是他们起兵之关键,却不想忽生逆转,追问道:“瘟疫因何消退?可是新君得了灵方,暗下遣人相助驱瘟?”

夫子看窗外风光笑说:“我非赵王君腹中虫,何以知道天子腹中计?你们常窥天数,如今天数有变,何不自去查看?”

妇人转睛少许后道:“此事我会遣人去查。若临安瘟疫真退了,起兵之事便要暂缓。”

“不过小妹说的话, 兄长好生思量,莫忘了我等誓约。”

“还有一事要告诉兄长。”

“我闻徐州探子报,徐州城隍薛文芳跳脱神道,前朝一众余孽怕也要争夺神器。”

“我家起兵不是为了自家,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保全太祖基业,断不能被那余孽趁机夺走。”

“此外贤儿今年十六了,与文姝都到了成婚嫁娶年岁,不如让他们择日成婚。早添后代香烟。”

“将来贤儿承大业,文姝可为国母……”

“此事亦有变化,贤妹来看……”

莫夫子出言打断,将毛笔归架,拿起一旁《易经》翻到第五十四卦篇给她看。

此篇,乃是【归妹卦】。

归妹,上卦为震,下卦为兑。

震为动,为长男。兑为悦, 为少女。

若问姻缘得此卦,便有嫁女之象。

但卦中‘嫁女’并不顺畅, 期间需一个过程,进展到一定时候,方可婚配。

此卦乃莫夫子前夜观天象后,心血来潮占算得出。

儒家夫子之卦,远比江湖相士灵验。

妇人看这卦辞说:“何故生变?中秋我请方先生为贤儿和文姝推算,所得乃是上上卦……”

夫子双眸深邃道:“我女姻缘线被她前世狐家扯出一根丝,与他人缠作一起,因而发生变数,上下颠倒。”

“需等三年之后,高家与那儒子解了婚约方可。”

“贤儿心志不熟,就让他历练三年再说。”

“三年后若过我考核,我将女嫁给他为妻。”

妇人显然是知道广平狐高家之谋算,冷然道:“那老儿不知好歹,拴女不成就乱我家姻缘,兄长一封‘绝情书’却没把孽缘斩断。”

“他家招赘那小子什么来历?”

莫夫子缄言,一眼余光看向窗边晾晒的《正气歌》,心中有话却不与妇人说,笑着道:“天下最难解的是仇怨,最难斩的是孽缘。”

“贤妹出窍多时,且回身告知夫家,我与君共待天时。”

妇人听后颜色喜悦,夫子最后这句话算是安了她的心。

其时一点文光归入窗,变作童子复命:“夫子话已带到,小姐片刻过来。”

妇人分看童子说:“此事就依从兄长,小妹告辞。”

莫夫子不留她,命经意童子代为相送。

妇人轻盈出书房,穿过庭院,与南边过来的莫文姝、高二姐互视一眼。

她隐身之法颇高,那边二女只见童子没看见她,以为书童是在迎她们。

“兄长送书绝情,与那广平狐割断情义……”

“为何又许高氏狐女进家?”

“罢了,大儒天心不好揣摩,他自有考虑。”

妇人一念思量后,驾乘清风飞出莫家府邸。

……

白帝城东有座子阳山,因山势秀美被文人雅士所爱。

山南一座石亭内,两个美貌佳人正在对弈,另有二女在旁观棋。

她们手中棋子非黑白子,而是一个个文字。

字落棋盘,五字成句或七字成句,谁先凑成四句诗,即为获胜。

此乃前朝文士所创的‘诗棋’,不仅考验才情,亦考验智谋。

妇人随风悄然入亭观看,指点道:“这里落字,松月便可成诗。”

四女闻声齐看她,被指点的松月娘子趁机落子,结束这场对弈,亭内各显笑颜。

输棋美人问:“夫人,夫子可做决断?”

妇人端坐下来,把莫家所谈告诉四女,后说:“临安灾象生变,此事不可不察。”

谷狱

“我推测‘临安变数’与当朝新君谋划密不可分!”

“极可能是‘观天司’和‘执天司’联手作成这桩事,他们避开朝堂耳目,暗下行计……”

“这位赵王君藏的很深,帝王心术,不可小视。”

四女各说观点,也都觉得‘临安灾变转机,乃天子秘设二司背后推动’。

松月娘子道:“想来那受命解瘟高士,以及‘观天’‘执天’二司公人还在城内。如若贸然前去打探,可能被他们察觉,引起猜疑。”

“奴婢以为,此事可由寇娘打探。”

“她开了双目灵窍,又有天聪老人作伴,他们一双眼一双耳可查无漏,探听起来不易被人察觉。”

妇人眼眸浮现一双爷女,微笑说:“我也有此意,就由你和桂儿去一趟扬州,见寇娘与她说。”

两女领命接下差事。

……

莫府北园,客亭。

高二拜谒夫子后,站在亭内保持礼敬和疏远。

莫娘子则落座父亲身旁,看姐姐如此姿态,心里略有些不适。

夫子气定神闲,明眸直视道:“二娘与我女情义未断,且坐下叙话。”

莫文姝闻父言,走去挽手二姐,轻轻扯动她的脚步。

高二随引落座,暗下疑惑,不知这位大儒什么心计。

莫夫子看出此女狐疑,请茶后笑问:“二娘可是从临安而来?”

“是。”

高二惜字如金,只吐一字,等待下问。

莫夫子又问:“临安灾情如何?”

“原来他想打听瘟疫轻重。”

高二了然后,决定将世才还乡所作所为说与这位大儒。

叫他知晓自家择婿眼光,其次也给贤弟扬扬名,不叫他小视了。

之后一盏茶,她细说临安见闻,以及‘刘彦献策、赠方、祭鬼’,精简言词一口气说全。

着重讲‘世才祭文合道,给三千疫鬼解灾……’

听完高家狐女一席话,夫子思想对照‘夜观天象时所见’,没想‘临安变数’竟是那子所为。

他一手拂须,目光闪烁恢复,问:“刘世才《乡鬼》祭文二娘可看过?”

高二浅笑道:“妾身去的晚,只知祭祀经过,也没想着讨要祭文一读……”

“夫子若想看祭文,妾身这就回临安取来……”

“不必费此周章。”

莫夫子抬手止住说:“此子祭文能引动文道助势,可见文章不低,其心可嘉。文道应该有所资助鼓励。”

高二回道:“如夫子所言。祭文诵读后,上方文气分两路落下,一路合入祭文,文章合道。另一路分给世才,以资鼓励。”

“贤弟他得此嘉奖,浩然正气长三尺,养一丈白锦。亦增添五百文光,文灯大亮。”

“三日前,世才赴阴山为民渡河,借着沸河苦厄熬煮心性,已然‘明德正心’。”

“不需多少时日便能踏入孔学明经第二等境界。”

说话时,她扬眉吐气,好像在说自家亲弟弟一样。

莫文姝笑看二姐‘得意之容’,心里莫名跟着高兴,转顾父亲神貌。

见夫子面貌如常,没有惊异之色,点头道:“他心怀大义,当得一场‘正心’。二娘喜爱良才美玉,何不自取之?”

高二笑了笑,分看三妹说:“妾身嫁过人,何德何能配得上如此大才?我家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奈何无有佳人去配刘郎。”

“而且贤弟有自己婚姻主张,绝不会纠缠令千金。”

“夫子大可放心。”

莫夫子被狐女看低,无半分气恼,拂须笑道:“此子与我女皆遭你家狐计。虽说有缘,但此缘不足成婚姻。”

“今召二娘过来,不是与你争论是非,是想借贵口与刘世才传话。”

“既然他已明知,我就不多言了。”

“稍后我修书一封,你带回去给他看。”

说着夫子离席,出了客亭回书房。

高二讶异目送。

她来时未想过莫夫子会见自己,更没想到这位大儒会修书给世才。

这封书信在她看来很有深意,不单是惜才和赏识,似乎还藏着‘谋算’。

但以她智慧无从猜测‘大儒天心’。

收了杂念,袖中取一卷书文给三妹。

莫文姝展开观看,内容只有一句诗,诗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高二端茶用道:“此乃世才写给你的。你惜才,他也惜才。他说妹妹你两世修学,必有神秀学问,愿与你讨教。”

“此句诗不含撩拨,是一个好期盼,大家因缘相识,可以千里共明月。”

“你俩虽无姻缘,却惺惺相惜。何不结交一场?”

“妹妹可有意?”

一股清风吹过,莫文姝复读这诗句,心灵如被明月所照。

思想少许,她婉然答复:“小妹愿意结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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