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轻寒上小楼,淡烟流水画屏愁。

芷兮坐在未晞殿院内的淡烟亭内,托着腮,看着亭外蜿蜒一波清水,身后花梨木镶嵌花卉的画屏,恰凝结了她那一抹凝思。

“芷兮”骨错不知何时,走近亭来,将披风披到她的肩上,轻轻说道:“夜里凉。”

“我刚去看过夫子,他精神好多了,明日,大概就能回古木荫了。”芷兮回头抬眼,看了一眼骨错,目光又放到眼前的清溪上。

“平日看你活泼得很,现在,倒学会多愁善感了么?”骨错问她:“若心里不想回去,待在这里,不好么?平白惹些相思。”

“什么惹相思?”芷兮顽皮笑笑,轻轻推了骨错一下,嗔怪他总拿她打趣,接着说道:“我当然想回古木荫了,又能跟夫子长些学识,还能照顾他些,我方才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思念起月婳赵家,我的外祖母、舅舅、舅母,还有儿时玩耍过的姐妹。”

“哦,”骨错应了一声,坐到她身旁,脸上没有表情,或者是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

“你可不可以,悄悄告诉我,”芷兮一脸求人的讪讪地笑着,嘴巴凑到骨错鬓边,说悄悄话般问道:“枝儿和叶儿,两个姐姐,你给藏到哪里去了?可在漆吾么?我总觉得,会是在你熟悉的,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骨错感觉到她唇间飘散出的如兰花般的气息,他刚要张口,脸微微一移,便差一点贴到她的唇边,芷兮见状,慌忙躲开了,而骨错,脸上莫名红了起来,心间,砰砰直跳,呼吸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出粗重的声音:“等你回去了,能看到她们。”

“真的?”芷兮闻言,开心地转过脸来,一脸无辜的如花笑颜,遇到了骨错那一脸情深,也跟着无措起来,忙收敛了笑,身体往另一边躲却了一尺,接着说道:“在哪儿?”

“到时你就知道了。”骨错卖关子地逗她说。芷兮便也不再问了。

“我问你,”骨错见她不说话,便问起她来:“离开京城,就那么让你开心么?”

“那自然,”芷兮脸上又绽放出那种笑来,其艳其芳,给眼前的秋意,增了颜色:“村庄里,多么自由,多么惬意啊,我可以看一树春花、赏一叶夏意,即便现在回去,也是迷人的秋色呢,到了冬天,还可以,堆雪人……”

“临安,也可以啊,”骨错说:“京城锦绣,哪一样你说的景致,能比乡里差了?”

“你也道,那是‘临安’,本便不是安心立命的地方”芷兮的脸上,又挂上了骨错初入亭时的那种忧伤,冷得仿若结了霜:“京城,又如何呢,我的家,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不在这里。我不属于这里。”她在哪里,又有自己的家呢?

归属感,每一个飘零之人心间的一抹疼痛。骨错也有。他不知人间生活得粗枝大叶的荆芷兮,从何时,也学会了悲春伤秋,越来越像他从前认识的,密境的白芷兮。

想当初,他还怨她,没有半分文雅之气,粗俗而伤大雅,甚至于给她一个芷兮的字,他都有些后悔,可是,当她,越来越靠近曾经他心目中的她本该有的样子的时候,他却,突然间,莫名地心疼,那么心疼:

‘人生忧愁,识字始。倘若,我知道,教你读书写字,开蒙解智,会给你那无邪的单纯之上,蒙上那么多阴暗的忧愁的影子,那么,我宁愿,你永远都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荆女。’

可是,时间过去了,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后悔,而为谁去倒流。想来,人生,不平事,有很多,唯有光阴,公平地没有放过任何人。

“吆,少爷也在呢!”一个婆子,手上端着些衣饰物,满脸堆笑地走来,脸上松弛的皮肤,因为那太过矫饰的笑,叠成了一道一道褶子,“天凉了,府上新给下人,扯了新衣裳,如今各处都发过了,就差姑娘这里没领了。我特意送过来。”

“我从前未见过你,你是那处的?!”骨错见她面生,不免一问。

“大人日理万机,那里有时间过问府上的细使?前日,府里才发了招仆的文帖,我是应文帖来的。现下在尚衣坊里供职。”那婆子分辨道:“府里其他的,或自己领了,或有人帮替送了,唯独姑娘这里,听闻说曾闹了鬼,谁都不肯来,我也是好心,来跑一趟,倒是贴了冷脸儿了,我这就回去。”说着,便将衣物盘,往旁边的石阶上一撂,转身抬脚就走。

芷兮忙过来,一脸赔笑,拉着婆子道:“好婆婆,他就那样儿,府上哪个都不知道他,面冷心热,他不是要质疑你,只是例行的毛病,婆婆以后待久了,就懂得了。快来,坐下,歇一歇,要不咱们进屋,暖和暖和,我给婆婆泡壶茶,也算对婆婆的一片好心,有个谢意,是不。”

说完,她又转头对骨错说:“招仆的文帖是我发的,我走了,怕府上的差使,不够用,吴娘子那边,几时舍手了,没人帮衬上。”

“没想到,姑娘是这般讨人喜欢的人物儿,”婆婆也讪笑着:“想府上别人,都是眼睛长到天上了,怎么,听姑娘的话,倒是要走往哪里么?要离开吴府?”

“你去忙你的吧,”骨错不愿看那婆子跟芷兮搭讪,遂对那婆子说:“姑娘要歇息了,去往哪里,或者不去往哪里,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是,是,是,”婆子唯唯诺诺,施了礼,一溜烟儿消失在了夜色里。

“难得有个人,肯跟我说句话,”芷兮嘟着嘴,不无抱怨地看着骨错:“就被你撵走了。”

“你若无人说话,平日,为何不找我聊,”骨错道:“我也无人说话。”

寂寞人对寂寞人,更加落寞。

“说得多简单,你一个大男人,你要避嫌,我不用么?”芷兮那一般得理地模样,看着也是可爱:“我更得用。平日我不说,一是我脚跟儿没沾过闲地儿,二来,我的身份,大家都忌讳着,我都懂。”

“看看,现在临走,才肯跟我说句真心话,我之前问你,你还老说不累,现在可是跟我抱怨‘不得闲’了吧?”骨错被她沾染地,也玩笑道。

“我没有抱怨,”芷兮道:“我喜欢干活儿,从不怕累,除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那要这是你的家,你便满意了,是不是?”骨错曲解了她的语意,竟一厢情愿,双手把着她的双肩,郑重其事地问她。

“什么跟什么啊,”芷兮推开他的手:“咱俩聊天,可真费劲儿,两个不会聊天的人,凑一块儿,便是这样吧。我是说,我除了偶尔感伤下自己的飘零,再没别的不满足了。又不是要这里成为我的家。我早说过,这里不属于我,我也并不喜欢这座称作临安的都城。哪怕,她花团锦簇,哪怕她,在天子脚下,那都不是我的风景。”

芷兮端起台阶上的衣服盘儿,往屋内边走,边对骨错说:“天晚了,你该回去了。我不送你了。这是你家,路比我熟。”

你,我,便一定要这样泾渭分明么?骨错望着她的削瘦的背影,心中问着。

翌日,夫子下了床,行装也收拾好了,轿子也备好了,就等着芷兮,成行回古木荫。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看着窗外,踱着脚步。

“你走就走,来回踱什么踱,倒是有哪些不舍得似的?”吴娘子没耐烦地说:“早早预备好了一切,现在又是作个什么样子,给我看么?还是,等着开饭呢?”

“好吧,我又不是街头的乞丐,还差你那一口饭么?我这就走。”夫子觉着芷兮可能反悔了,故而有此一答。本来,答应芷兮让她跟着自己回古木荫,便是芷兮单独给他奉药时,私定下的,一直没跟吴娘子说,怕她又提前不知说些什么难堪不能入耳的话。

因此上,便只跟骨错说了这事,阖府都蒙在鼓里的。只想着,到走时,来个先斩后奏,等芷兮上了路,再告诉吴娘子,也免得她素日用芷兮用得狠,芷兮做事又向来应心,她别再不放人。

谁承想呢,约好了早饭前出发,快到开发时间了,还不见芷兮的身影。夫子前脚踏出了门槛。

忽闻:“不好了,东院里,未晞殿那边,好像出事了!”

“何事?”吴夫子惊问。

“出了什么事?”吴娘子,许久才徐徐不紧不慢问出这句话来。

“本来,早饭,都是东院那边给备的,今日,却迟迟不见荆芷兮到厨房,厨娘懒怠惯了,便去叫芷兮,谁承想,一进门儿,看到……看到……”那报事的丫鬟,吭吭哧嗤,支支吾吾,不敢往下说。

“看到什么?”这时,骨错也正来给夫子饯行,听报,一脸紧张问道。

“好像,好像,是一个怪物!”那丫鬟道:“面目,丑陋不堪。”

骨错听闻,箭步狂奔,向着未晞殿跑去。

待到未晞殿,院中安静得出奇,并不似有怪物的景象,他的脚步才缓几分,又跑入殿中去,到芷兮的寝室前,又不敢冒然进去,便在门口喊:“芷兮,你没事吧?”

“芷兮,你没事吧?”

“芷兮,你没事吧?”

连问三声,一声高过一声地焦急,却始终无人回应。

骨错这才一脚踹开了门,闯了进去。但是,他似乎没有看到芷兮,又似乎看到了她。

眼前的床上,和衣躺着一个女子,脸上全是燎泡,眼睛紧紧闭着,眼角留着淌下的干结的血,确是,丑陋不堪。

骨错不敢置信,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想看看,那是不是,他的芷兮……

若是呢?曾经花容,一夜之间,会变成这样的丑陋怪物么?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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