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汝)。

吴骨错与陈子规一行五人,方行至洛河畔牡山,估摸着明日越过牡山山岭,再走一日,正好能赶上,故而准备在此露宿一夜。诸君放下褡裢,拿出吃食,席地而坐,就着繁星满天,点起篝火,自有一番野趣。

忽然,骨错配在腰间的那截湛泸剑柄,剧烈摇动起来,不得安生。他暗道‘不好’。

“人家是配剑,你是配剑柄,果真不走寻常路,”樊文庆坐在骨错左侧,凑热闹地说。

“它为什么在动?难道此地有妖邪么?正附到了你的剑柄上?”陈子规坐在吴骨错右侧,也注意到了。心细是他的长处,也是弱点,因为他既谨慎,又胆小。

“我先走一步,此程,不能奉陪了,”吴骨错站起来,英俊的眉宇间添染几丝不镇静。

“你去哪?”卢晚遇看着他的背影问:“要走一起走啊,你若着急,我们不歇息了便是!”

“我回漆吾。” 吴骨错答,背影疾驰,消失在了夜色中:“诸君保重,金榜题名!”

“吴骨错!你中邪了么?!”苏子介紧追上去,追了许久,没有追上,其余几个人气喘吁吁跟上来,都停在苏子介停住的地方,喘息歇气。

“备战三年,好不容易快熬到了,这算不算临阵脱逃?”卢晚遇抱怨。书场如战场,哪一个不要呕心沥血?

“他家中怕是有急事。”陈子规帮着吴骨错开脱,可是他自己也有些埋怨吴骨错这‘不言明便消失’的放肆。

“别管他了!”樊文庆道:“我们追了他这么远,都不见他一丝身影,也不见他回头来寻我们,热脸何必贴人家冷屁股呢?”

“只要他别有危险,就好了。”苏子介插嘴道:“樊文庆,你这口德,再不提高,都赶上赵孟墨的境界了。好歹十六载同窗,说话何必那么难听。”

“他甩一句‘保重’便走,可拿我们当同窗了?”樊文庆道:“平时倒也罢了,现在可是赶考半路上,我们若因为追他错过了,还得再等三年,到时,我都老了。我可不想等到夫子那么老,一事无成,虚度光阴。”

“背后腹诽夫子,有悖伦常。”卢晚遇指正樊文庆。樊文庆拱手作揖,嬉皮笑脸求谅解:“一时语失,罪过,罪过。”

“他有武艺傍身,想来不会遇险,”陈子规怕耽搁了众人,过后都要埋怨骨错,便周转道:“之前我们遇险,都是他为我们化解的,飞檐走壁的功夫,咱们都领教过的,想来靠我们去助,也助不上什么,他让我们‘金榜题名’,我们便如他愿,暂且赶路去京城吧。日后回漆吾再细细问他缘由。”

“也是,我那次去勾余山打柴,不慎差点跌了山崖,还是他飞身救我的,那一招‘崖外飞仙’,怎一厉害了得!”卢晚遇笑着忆起山间打柴遇险蒙骨错相救的事,觉得他确实是用不着这些文弱书生来扶持相助的,便也就附和了陈子规的话。众人转身复又向京城走去,被骨错这一番折腾,他们连歇脚的兴致都没了。

“骨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可知,你这一去,便是弃了一片锦绣光阴?!”陈子规在心中对骨错说道。那心音在山间盘绕,萦然不去。

人间十几载消磨,吴骨错的妖力,已大不如前。稍好过凡人罢了。

湛泸领引他,到了青囊门前时,已是亥时八刻。此刻的青囊,竟又是一番门庭若市的喧杂景象。门前熙攘,似为暴徒人头涌动,个个拿着武器,或剑、或斧、或钺、或锄,气势汹汹砸门耍凶。看那门破的架势,显然已打砸许久。吴骨错来时,他们恰破门而入、如闸泄潮,涌入青囊馆内。

十二采药女、荆芷兮此刻都站在门后,束手无策,她们手中搬着的木板,本是要接着顶门用的,此刻被暴徒砍翻的砍翻,推倒的推倒。剑戟都架到了滇儿和不儿脖颈上,其余十个采药女落荒往屋内跑,被后面追来的赵家人,纷乱相追,扯着、踩着衣衫捉住。荆芷兮跑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乱舞乱打一顿,发髻零乱,倒是打花了两个扑上来的家仆之脸。

“她在这!荆芷兮在这!”被打花脸的一个家仆,认出了她,大声喊道:“快,快,抓住她!”十几个家仆前赴后拥,气势汹汹朝这边跑来。

一个家丁锄头要劈向芷兮时,吴骨错疾跑过来挡在了荆芷兮的身前,手中拿着一截断柄,傍身护体。他自己的身手,已形同虚设,大抵勉强可顶一习武之人,还不是高手的那种,但是他的湛泸厉害啊,虽只是碎片所聚的断柄,对付几个小卒,还是绰绰有余的。说时迟那时快,秋风扫落叶般,众人稀里哗啦倒地。

“吴骨错,你还挺厉害。”荆芷兮在他身后,看他一剑柄砍倒一片,由衷佩服道。

“彼此彼此,你也蛮凶的,”吴骨错玩笑道:“看你耍棍,如打过江之鲫啊。不过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你要被鲫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妖术!又是妖术!”众仆惊呼,他们倒地的时候,才凸显出躲在他们后面的赵家长子嫡孙赵孟墨来。

“离与!”倒在地上的滇儿看着跟离与长得一模一样的吴骨错,不禁惊呼,眼中竟盈出泪水来。

“是,就是离与,”倒在滇儿身旁的不儿,欢快地应声附和,觉得她们都有救了。昔日青丘的离与,何等的潇洒恣意,密境中都难寻几个他的对手,更遑论这些凡夫俗子?!

所谓人微言轻,何况赵家又不是冲她们而来,所以这些个采药女在那呼喊嘚意了什么,无人在意。

“赵孟墨!你领这么多人,砸场子么?还是谋财害命?”吴骨错喊:“这里可不是你们月婳村,这大老远的,又是深更半夜,跑勾余村的青囊馆做什么?青囊馆医死了你家人么?”

“你家才死人了呢!”赵孟墨听闻吴骨错诳语,怒怼道:“你漆吾村的,离得也不近啊,深更半夜跑这来,又是干什么?”

“他家的确死了人!”荆芷兮越到骨错前面,对着赵孟墨说道:“赵孟墨,玲女腹中之子,可是你的孽障!如今确已胎死腹中,你是因为愧疚,才来赔罪的么?”

“赔罪?!笑话!”赵孟墨冷笑:“什么灵女蠢女的,赵家多的是,我才搞不清谁是谁。她胎死腹中关我屁事?!说我来赔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来问罪还差不多!今日你,还有你携带私逃出赵府的那个什么女,统统都得死!”

“无耻至极!”荆芷兮骂道:“敢做却不敢当,枉为大丈夫!赵家怎么会养出你这等败类来。今日你若不给玲女道歉,我,我,….”荆芷兮想威胁人家,可是思来想去找不到自己可以威吓未来家主的资本来,气势自然落了八丈有余。

“你,你什么你!”赵孟墨有恃无恐道:“携带绢帛,私逃出赵家,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么?”

“什么携带绢帛?你说的,可是孟枝所言丢失的那六匹绢帛?我真没有偷。”荆芷兮想着这赵家还真是既财大气粗,又吝啬小气,为了那六匹绢帛,先是打了自己半死不活,现在还几乎全府家丁出动,数里迢迢,追到人家青囊馆堵门要债。

“没偷你跑什么,你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何须拿这个器物抵债?”赵孟墨拿出吴骨错临行前套在芷兮腕上的玉镯来。

“是孟枝姐姐硬从我手上掳走的,好不好,又不是我要抵的?若不是玲女危急,我又怎么会跑?”荆芷兮据理力争。

“等等,你们是说,区区六匹绢帛,竟要用这个玉镯来抵?”吴骨错扯了下荆芷兮的手腕,见果真他送她的那个玉镯没有了,现在正举在赵孟墨手中,恣意招摇:“简直暴殄天物!”

那玉镯,绿翡混然天成,本是密境初建之前,集日月光华与天上至清之气养育而成的,乃上古极品灵器,自身可镇魔压邪,日久天长,可化魔障为乌有。自她养成之日,便戴在昔日青狐的母亲身上,唤名:浊灭。骨错知道荆芷兮就是密境芷兮后,将母亲圣物给了她,以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左臂的魔邪鬼魅会溢出为灾。为了能彼此感应,他还耗费了仅余四成妖力中的三成,将湛泸之气吸出几丝,融入玉镯之中,那湛泸之气,融入绿翡中,呈现为其间漂浮的几抹黄翡。

“之前是六匹,现在可是六千匹!京城才运来的,都跟着荆芷兮,飞到了这个青囊馆中!”赵孟墨作威作福,自以为权眼通天,甚是不拿宝物当作宝物:“又岂是这区区一个翡翠玉镯可比?我父亲品玉斋中的玉镯,比这成色好的,多了去了!”

“你胡说!”荆芷兮对赵孟墨指鹿为马的本事,大为惊讶:“六匹我都抱不动,更何况六千匹?我能藏在哪儿?”

“所以说,是妖术啊!”赵孟墨冷冷道:“你潜伏我赵家多年,我们竟都不知道,养了一只妖,待他日得见天界紫微垣神派到人间的东斗星君,我定要他收了你!”

“凭空妄语,可有实证?”吴骨错听赵孟墨言之凿凿,知晓东斗星君专主冥孽,若真有此星君下凡,怕是芷兮在劫难逃,故而有此一问。

“那六千绢帛之财,此刻悉数都藏在这青囊馆中!”赵孟墨却会错了意,以为骨错问的是他丢的家财。果然世俗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给我搜!让他看看实证!”

家仆一拥而散入各个院落屋舍。果真在荒机院,发现了那六千绢帛,连藏都没有,就明目张胆暴露在院中。

原来玉镯被强行戮下时,荆芷兮正怨恨满腹,心性未稳,故而她左臂内的鬼宿之气,失去了压制之力,有几丝便溜了出来。按着当时荆芷兮的心性:你说我偷了六匹,你丢六千匹我都不稀罕,那气便吸附了京城运来的六千匹布帛,跟着荆芷兮,到了青囊内。

人赃俱获,荆芷兮百口莫辩。

此时赵孟墨得理更不饶人,喝令家仆齐上,砍杀荆芷兮。吴骨错护到荆芷兮身前,用湛泸打伤了几个涌上前的家丁,他不忍用湛泸大开杀戒,却未防备另几名赵家家仆背后偷袭,踹在他膝盖处,他手中剑柄应声落地。失去了湛泸的骨错,肉身背后挨了一刀。他不动声色,只使出徒身蛮力,冲出一道人中罅隙,拽着荆芷兮,便往外跑。

芷兮身上有伤,再跑不快,他便抱起她来,以她之脚,踹倒了追上来的几个赵家人。

“脚力还挺大。”吴骨错玩笑,“只是重了些,以后少吃点。”

“什么时候,还顾得说笑。”荆芷兮抱怨,在骨错疾走山间一颠一跛间,吓得急忙抱住了他的腰,怕摔下去。骨错见她憨态,嘴角上扬,溢出一抹真诚笑意。

正是:六千绢帛所误,甘弃锦绣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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