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念,是个狐媚子。墨系狐族宗主之女。

狐族的流放,从晨曦初露,断断续续,一直延绵到日正烈日炎炎,成为密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整族迁徙,也是唯一一次合族连坐。

妖界为之轰动,留守之妖皆来观瞻,直至最后一支狐族离境。这最后走的,正是墨系狐族。含念更是走在最后的最后,她回眸一笑,给曾经垂涎她美色的妖们,留下了一抹无情而凄凉的倩影:

“青丘第一美狐,现在也走了。”

“她只要冲我笑一下,我愿意随她去流浪。”

“可惜了,就这样,全被离与连累了。”

“娘娘这次动了大怒,要重整妖界,严以律法,以图震慑了。”

“狐族在妖境,可是望族,势力盘根错节,说赶走就都赶走了。”

“希望所有叛族,都能以狐族为戒,早日伏威。”

……

妖境附近的人类也三乡五里赶来瞧热闹:

“乾坤八卦锁,原来长这个样子的。”

“以前就没见过,听说即便偶尔开启,也如昙花一现,开一瞬便关了。”

“这次流放的罪妖,比较多。”

“恩,就是臭名昭著的狐族。”

“这些狐女,倒是都长得标致得很。”

“原来从妖境到人间,得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幸亏她们都会飞。”

“看那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最后出来这个,真是绝色美女呐。”

……

含念,一步、一步,从妖的叹息、人的憧憬中,走尽了妖境的繁华似锦,迈入了人间烟火。

“总有一天,我会重回这里。”她这样对自己说,妩媚的神色中,布满心机。

人间勾余山,山景如画,平素间云雾缭绕。狐妖诸宗系,如今齐聚勾余山,忙着钻新的狐狸洞,布置、然后慢慢熟悉。勾余山不输青丘的美景,暂时麻醉了他们离乡背井的伤感。

含念却没有。美景,于她来说,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她自身,便是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她,循着离与的气息,在青囊院前凭空而降。如若仙女下凡,落到离与咫尺远的地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离与,却在躲闪,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苦涩地、沉重的情愫, 转身要走。

“离与!”含念喊住了离与,那声音,清脆宛若天籁,不止喊住了离与,还惊动了不远处纠扯不清的芷兮和木落。

芷兮望向含念,含念的美,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当真是世间真实的存在么?

含念没有理会他俩,她如水的眼睛,注视着离与,然后轻掂起脚跟,将嘴凑到离与的耳侧,轻声耳语道:“别担心,我会帮你。”

“回狐族,再说吧。”离与不想让芷兮知道他杀蛇获罪之事,也不想让她为他未来要做的事担心,他跟含念说完这句话,二人化作妖束,到了狐族安顿的地方。这里一片嘈杂,不似议事的好去处。

“你不让我在方才那里说,可是怕什么?”含念狐媚掩口轻笑,“现在这里嘈杂得像个刑场,你不会是让我在这里与你共商捕蛇大计吧?”

离与感觉她能看透自己的心思。是的,她能看透。他们彼此,都太熟悉了,甚至,整个青丘都知道,墨系和白系两大狐氏宗族的首领,早晚要联姻,否则,白狐的狐主之位,很难说不被墨氏替代。

“回我的洞中吧。”离与退步说。

花草掩映,溪水淙淙,离与的洞穴,像一个隐者的世外桃源,洞口立着一块怪石,怪石上书:“静苑”。

“恩,‘静苑’,静水流深,倒像你的性格。”含念妩媚的笑,一直挂在嘴角,离与不敢看她,他知道,只要注视她的眼睛,便没有谁可以逃得出她的魅惑。

离与沉默着,只管引路。静苑内花径辗转,几经蜿蜒,一曲折一洞穴,每一处都宽敞通亮,典雅诗意,无声应和着洞主的涵养气质。

直至,最里端的密室。离与请含念坐在花木围绕的地席上,那地席乃花藤编织,中间置一花梨矮几,两侧各有一兔毛绒毡。

“坐在这兔毛绒毡上,倒让我想起你抱着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暖和。”含念落座,指尖拂着那柔软洁白的兔绒,低眉笑语。

离与的脸上,却现出愧疚而尴尬的神色:“你,以后,不要在我身上施媚术了。”

“说正事吧,”含念并不想为难离与,她左手手心向上,虚托在半空,右手指尖向其一指,左手手心中,便氤氲冒出丝丝缕缕的妖娆之气,那些妖娆之气,彼此缠绕,却不混杂,彼此相辅相成,扩充成一个偌大的水晶混元球体,那混元,薄而韧,透着或黑或白或彩色的光华,宛若漂浮在空中的泡沫。离与看到里面一缕青丝,正是他的。

含念修习的是媚术,所谓媚术,便是以色摄魂之术,凡是为色所迷,又与她有所触碰的,哪怕只是微微擦肩而过,也自会有一缕魂魄,被吸入她的体内,注入她的水晶混元之中。

混元可定位,可循踪,可感应。

“我与蛇族,接触不多。它们虽是上族,在我眼中,却是龌龊的,”含念道:“所以,只摄取过为数不多的几缕蛇魄。”

“呶,在这里,”她指着混元中东南方向蠕动的几缕蛇烟,微启朱唇,缓缓说道:“还是我去娲皇宫参拜娘娘时,无端来招惹我的。若非在娘娘宫中,我是断断连看他们一眼都厌烦的。”

“你可能循着他们的气息,找到他们的巢穴?”离与再次被眼前这个狐媚之女震撼到了。她竟能将摄取来的魂魄,修成混元,为己所用,手段当真不容小觑。

“你说呢?”含念依然含着笑意:“别的我不知,你的,我可是走到哪里,都能寻到。”

“若不然,你也不会去青囊院。”离与沉沉地说,语气中是落寞。

“我可以顺着这些气息,找到混元之中的那几个蛇妖,但是,我不能保证,那是他们的聚集之地。”含念道:“倘若是,我们要想好下一步,甚至更深一步的对策,才能动身。”

“既是在娘娘跟前结识的蛇妖,想来也是位高权重的,”离与说:“肯定不止是几个喽啰。很有可能,他们活动之地,便是叛蛇的本营。若真是,届时,你便将我五花大绑,亲自扭送承奉给他们的主子,用‘苦肉计’混进敌营。然后,待我站稳脚跟,我们再里应外合,将其一举歼灭。”

“‘苦肉计’……”含念笑语微吟,重复了一遍:“看来离与思虑已久了吧,竟脱口而出。只是,我以何由、何等身份,将你呈献,我跟你同是狐族,本是天敌,何以为信?”

“确已思虑良久,只苦无引荐之人,你便来了。”离与好不容易也笑了一笑,那笑很干涩,甚至像是无奈的有求于人,才挤兑出的恰到好处的笑:

“我是杀蛇的罪魁,又是连累整个狐族被娘娘流放的祸首,你乃狐族墨系宗主之女,墨系本便有夺狐主之位的能力,抓了我这个祸首,去进献叛蛇之王,以求联手共谋如何推倒如今的狐主白狐,早日登上狐主之位,这个理由,怕是再正当不过了,依我之见,不由得他不信。有理,有据,有动机,有好处,是有可信可取之处的。”

“岂止是有可信可取之处,依我看,倒是‘无懈可击’,”含念始终含着笑,如今又掩袖掩口笑出声来:“果然不愧是青丘离与,含念极少有佩服的,你算一个。只是,你算得如此周到,怕是即便我不来,你也该是会去找我的。想来,倒是我心急、造次了。”

“我便当作你是在称赞我吧,”离与听不出她哪句话真心,哪句话是假意,猜得极累,也便不再猜,便说道:“承蒙谬赞了。”

“我怕一个‘苦肉计’还不够,不若,再加上一条‘美人计’”含念不紧不慢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若是真的早便想好了,由我来做这个引荐之狐,那,这个‘美人计’怕也早已在你的筹谋之内了吧。”

“我不敢,”离与低头,但是他默认,她会用:“如果我说我确不曾计谋如此,你便不会用么,你最擅用的,不就是长袖善舞的‘美人计’么?”他说着,喉间似被什么哽咽,有些难受。

“如果你是在嫉妒,不愿让我去魅惑别的男人,”含念放下了笑意:“我可以不用。”

“你多虑了。”离与说。他没有说谎。千年前的那一幕一幕,浮于眼前:

那年,墨系宗主,带着含念来参拜白狐。那是含念初次见到离与,那般高傲而俊朗,超逸脱俗、风度翩翩。

他不知道含念修习的是妖境禁制的媚术,含念顾目流盼,他还不知躲闪,在他直视她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为媚术所惑,竟如木偶傀儡般,在狐族各系宗主众目睽睽之下,直勾勾走向素昧平生、初次相见的含念,将她一把搂到自己怀中,还忘情地吻了她。

这一吻,引得白狐暴怒,墨狐不依不饶,妖境妖言妖语。白狐当即扇了离与一个巴掌,着了五分功力,将他打醒了意识:“孽子!光天化日,你便给我丢人现眼,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离与懵懂,“我不知道为什么,便被吸引了过来。我真的,真的,没有意识。”

这话再次激怒了墨狐,他大喝一声:“依你之言,倒是我家含念勾引了你?大家可看得清楚,到底是谁轻薄了谁?若不给我个说法,此事不能干休!”

白狐自是赔尽了好话,其他狐族元老也都为离与开解,说他年少气盛,一时迷恋女色也是有的,诛此等等,才暂时平息了墨狐之怒。

但是,后来,含念不断故技重施,终于再也无法靠白狐和元老给墨狐陪个不是便能了事了,白狐遂自作主张:白系与墨系,订为儿女亲家,择个良辰吉日,便让离与娶含念过门。

“父亲,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我真的从未有心,要轻薄于她。这门婚事,我不应。”离与抗议。

“啪!”白狐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含念的相貌、品性,哪一样配不上你?”

“是,她是好,可是我不喜欢。”离与说:“你若逼我娶她,我便从此再不回薄山,只待在中皇山。”

“中皇山,中皇山,那里,到底有什么勾了你的魂?”白狐无奈:“你从七岁那年,在中皇山虞脉下遇害身亡,又死而复生,便日日往那里跑,守着一株草木。”

“少主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墨狐的女儿,也不是那般没有颜面,非要嫁他不可,只是,日后,还望少主自重,若再让我看到或听到他来招惹我家含念,我墨系,便从此与你白系,不共戴天。”说完,墨狐愤然拉着含念走了。

含念满心欢喜,以为略施媚术,便可以跟离与共结连理。但是,他,终是毁了与她一纸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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