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妙琪万万没想到,普天成让她风风火火赶回国内,竟是要她做假账。

“不可能!”当普天成明确无误把要做的事情告诉她时,屈妙琪愤怒了,她的声音有些失控。

屈妙琪曾是海州最早也最著名的信达会计师事务所创办人,她最早在国家审计署干过,后来为了郑斌源,来到海州担任海州市审计局第一副局长,工作中她不顾人情与世情,连续查处了多家企事业单位违规问题,差点还将海州某局长送上法庭。她的所作所为和不合群引来众怒,也被海州官方树为另类。路波担任海州市委书记时,就因为她乱惹事,动不动查人家的账,将她调离出审计局,安排在一群众团体,这激怒了屈妙琪,她愤而辞职,随后创办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后来因为感情问题,跟郑斌源离婚,再后来,儿子到美国读书,在大学同学的帮助下,她在美国新泽西州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并取得美国绿卡。

“什么不可能?”普天成冷静地看住屈妙琪,他知道跟屈妙琪之间会有一场艰难的谈判。这两口子都是驴脾气,又臭又硬那种,虽然离婚了,脾气仍然很像。但除了屈妙琪,他谁也不敢相信,也不能信。

“想让我做假账,根本没这个可能。”屈妙琪一激动,就不拿普天成当省长看了,反正在普天成面前,她一向表现洒脱,敢说敢嚷,普天成也惯着她。当初她跟郑斌源闹离婚,普天成还扇过郑斌源一耳光呢,都是为了她。

“什么叫假账,你别乱说,我请你来,只是帮这家企业重新建账,明白不?”

“你这就是作假!”屈妙琪针锋相对,一点不给普天成面子。普天成又耐着性子说半天,屈妙琪还是不答应,吵着要走人,普天成忽地来气了,厉声道:“长本事了是不,得我求着你了是不,屈妙琪你给我听好,不是我普天成求你,如果我普天成做了什么,我宁可去坐牢,而绝不玷污你!”

屈妙琪被普天成的声音吓着了,愣半天,喃喃问:“真的不关你的事?”

“关,但不是为我擦屁股!”

“那……难道是他?”屈妙琪把自己吓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她,一下没了底气。普天成自然明白屈妙琪说的这个“他”是指谁,他没否认,但也没肯定,只是含糊其辞道:“有些事你不该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我明白,如果这样,我得想想,你给我一天时间好吗?”屈妙琪忽然就散了架,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

普天成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他怕待太久,自己先会变主意,毕竟这是毁屈妙琪的清白啊,太不人道!

第二天,屈妙琪打来电话,让普天成过去。普天成以为她想通了,谁知屈妙琪说:“这事我得征求我们家老郑的意见。”普天成气得,当下扔出一句话:“你问那个疯子做什么,这事如果郑疯子参与进来,还不知添出什么乱子来,不行,坚决不行!”

“可……”屈妙琪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有点不大痛快地背过了脸。

普天成不敢再耽搁,正色道:“妙琪你听好了,这事你必须做,而且一定要做好,要做到能经受住任何一家部门查,把所有死角都消灭干净,不留半点隐患,知道不?”

屈妙琪咬住牙,不表态。普天成也不跟她客套,命令式地就把任务交代了。到了这种时候,屈妙琪就知道,她被普天成绑架了,不做由不得她。她在心里恨恨诅咒一句,普天成,我恨你,我屈妙琪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帮人做假账!

广怀和吉东抽上来的四位财务人员也安排在白云宾馆,普天成反复看了他们的材料,确信不会出问题。为做到万无一失,普天成没让他们互通姓名,也不能道出工作单位,只是简单地互称某会计,而且会计前面那个姓也是假的,搞得就跟特工一样。

秋燕妮最后一个出场,普天成把她叫到宾馆,强调道,大华除她外,其他任何人不得参与,更不能向外泄露机密。该提供的报表还有账册及相关资料,必须由秋燕妮亲自提供,就连端茶供水这些事,也由秋燕妮去做。秋燕妮哪还敢说半个不字,普天成把气氛搞得如此神秘,几乎就让她感到末路的到来,以前虽说也怕,但那个“怕”字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秋燕妮几乎要哭了,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些年她在海东扮演了什么角色。说好听点是敛财者,说不好听,她是大华派来的一个托,一个诱饵,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罪人!

她现在只能老老实实按普天成说的去做,普天成把话说得很透彻,这次要是再出意外,监牢的大门第一个为她打开!

“想套住别人,我说秋燕妮你太傻了,几个亿不明去向,到时你还没张嘴就有人把你黑了!”

一切交代完毕,普天成还是不放心,他不可能天天去宾馆,目标太大,时间也根本不许,但这边必须有一个人盯着,得随时向他通报情况。让谁来合适呢,普天成难住了,兵到用时方恨少,想不到他普天成也有缺兵少将的时候。思来想去,普天成最后想到一个人:秦怀舟。

此后,秦怀舟就不断将屈妙琪这边的消息传给他,一开始屈妙琪骂娘,骂的话好难听,秦怀舟不敢在电话里重复。普天成说,没事,你就照本宣科,反正是她骂的,不是你怀舟骂的。秦怀舟还是不敢,普天成不想让秦怀舟也跟着紧张,道:“我知道了,她在骂我是不是?”秦怀舟犹豫了一下,说:“不只是您,她还骂……”

“骂宋瀚林是吧,我想得到,她这张嘴,毒辣着呢,你就让她骂,骂几天她就不骂了。”

秦怀舟规规矩矩嗯了一声,合上电话就忍不住偷笑起来。屈妙琪这女人真好玩,她一边翻账本一边骂人,骂他们是一群贪官、赃官,一群王八蛋。有时甚至暴跳如雷,他亲眼见屈妙琪将账本摔在地上,失声大叫,不干了,谁逼我干我杀人。骂着骂着,突然瞪住抽来的工作人员:“你们愣着干什么,难道抽你们来就是看热闹,按我说的,把那些科目重新调整一遍!”

瀚林书记像是把这件事忘了,自那天说过,就一次也没再问起。普天成当然不可能找他去汇报,这种事你能汇报?官场上很多事都是反着来的,越是小事,你越要汇报,最好能做到早请示晚汇报,让领导获得一种权威,这样你在领导心里就不一样了,领导会认为你对他尊重,会认为你这人办事有章法。但是大事你就要考虑,有些事必须先做后报,有些事只能做而绝不能汇报,有些事做了还要装没做,不能在领导面前有稍稍的暗示,一暗示,领导就会有错误的想法,认为你要往他身上推。一旦让领导产生这样的错觉,你的前途就彻底暗了。下属要敢于担当,要勇于或乐于把领导的不是扛起来,领导怎么会有错误呢,这不笑话嘛,错误只能出在下属身上。有了成绩你千万不敢贪功,一定要心怀领导。普天成曾经教育过胡兵他们,你正确对待“成绩”两个字,你的成绩是在领导的正确指引下才有的,不是你干得对,而是领导指挥得对,决策得对,领导功劳最大,领导上面还有国家,还有组织,这些都要摆在前头,不能一激动就说这工作是我干的。不是有个运动员拿了金牌,没感谢国家,也没感谢领导,结果挨了批吗?这就是规则,你必须遵守。领导心怀天下,心怀大众,对下属而言,你心里就只能装着领导,时时刻刻装着。当然这都是小儿科,不值一提。需要提及的,就是在这种危局面前,一定不能牵连到领导。这种时候你只能冲锋陷阵,无所畏惧!

月末时候,路波省长从京城凯旋,普天成去机场迎接,人大政协也有领导去了,其中就有前省委秘书长现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机场等待的时候,郭顺安走过来,主动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也客气地跟他说了几句。郭顺安顺口问起了秦怀舟,说怀舟最近怎么不见人,我让他给孙涛书记准备的字不知准备好了没?普天成一惊,郭顺安怎么问这个?脸上却装作平静地说:“郭主任如果想怀舟,可以去永定区视察,怀舟一定会好好陪你的。”郭顺安打了两声哈哈,道:“视察轮不到我的,我也是随口问问,普省长对下属好,这点值得我们学习。”正说着,人群一阵骚动,路波省长出来了,普天成几步抢过去,从曹小安怀里接过鲜花,笑吟吟地送上。路波没亲自接,而是示意随行人员接过鲜花。这个意外让普天成的双手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路波什么意思?曹小安也感觉不对味,几个记者抢着拍照,曹小安想阻止,又没敢,只能用身体故意挡住记者,但这个镜头还是让记者抓拍到了。曹小安扫了一眼,默默记下这些记者的单位。

人群很快朝车队走去,郭顺安贴着路波,路波兴致很高,跟郭顺安又说又笑,反把主要角色普天成丢在了一边。

这个小插曲刺激了普天成,普天成回来就想,难道路波此行,有别的收获,或者高层对海州班子又有什么动作?正闷着神,曹小安进来了,汇报说跟几家媒体打过了招呼,今天照片刊发时最好能把把关。普天成说你做这些干什么,没必要嘛。曹小安还想解释,普天成挥挥手,扔给曹小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安啊,最近我腿疼,是不是气候又要变了?”

气候可能真要变。路波回来没一周,瀚林书记又要去北京,临行前一天,他将普天成叫去,给了普天成一张名单,道:“这几个人你了解了解,必要时可以见见面。”普天成将名单装好,用目光询问瀚林书记。宋瀚林感觉到了,朗笑一声道:“怎么,有担忧了是不,你这目光就是毒,啥也瞒不过你。”

“莫非?”普天成想问又不敢明问,只能试探。

“没那么严重,安心干你的工作,对了,抽空你去一趟龟山,白云观的事中央民委过问了,到时候让统战部的同志陪着你。”

“尺度呢?”普天成顺势问过去一句。上次龟山三个人来上访,普天成连夜将龟山县长叫来,第二天就让他把人带走,至于问题怎么解决,他一句答复也没给。

他给不了答复。

宋瀚林突然让他去龟山,或许就是答复。

“尺度你掌握,依情而定,明白吧。”

普天成点了下头,“依情而定”四个字说得已经很直白,这四个字让他忽然感觉沉重,似乎已隐隐听到来自远处的雷声。

令普天成气恼的是,宋瀚林走后第二天,乔若瑄也去了北京,只给他留下一张字条,“我去见老首长”,连电话都没打。拿着字条,普天成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乔若瑄,他前脚走你后脚跟去,干吗不一起去!气过,普天成又冷静下来。妻子赋闲在家的这半年,他心情也不好过。乔若瑄难受,他跟着难受。乔若瑄怨声载道,他心里也怨声载道,只不过怨的对象不同。他知道妻子是不甘心的,换上任何一个人也不会甘心。但他真是不想让妻子蹚这水,乔若瑄性格太过张扬,有时甚至无所顾忌,还有就是野心太大,太过暴露,的确不适合在官场干。前段时间他还婉转地跟瀚林书记提起,要不让乔若瑄去高校或科研部门算了?瀚林书记笑笑,反过来问他:“你觉得可能吗?”见他回答不了,瀚林书记又笑说:“你这老婆,恨不得我让开她来干呢,你还想让她去科研单位,你这丈夫怎么当的?”那次之后,关于乔若瑄的任职,他再没跟任何人提起,组织部长何平有次想从他嘴里问个究竟,他调侃说:“你们组织部还是搞个硬性规定,像她这样的,一刀切下来做家庭妇女,免得她老是给领导添麻烦。”何平以为这话是在挖苦他,忙把话头收了回去。

去就去吧,有些事是奈何不了的,但愿老首长这次能将她说服,让她安安稳稳去北京当个闲官,那样他更省心。

星期三上午,交通厅长郭茂中找上门来,哭丧着脸。普天成一看,就知道郭茂中挨批了。最近他老是听到,姜正英冲郭茂中发难。

“干吗垂头丧气,是不是又让姜省长不高兴了?”

“现在这工作我是越来越不会干了,东也不行,西也不行,怎么干都是毛病。”郭茂中带着牢骚说。

普天成尽管坚信,问题绝不是出在郭茂中这边,但郭茂中如此不分场合地发牢骚,还是让他心里不乐。他开玩笑是一码事,目的是想让郭茂中松弛下来,不要老绷着神经,郭茂中在他面前对姜正英说三道四,就不是一回事了。

他收起脸上的笑,正襟危坐道:“茂中啊,牢骚话不能随便说,你是厅长,别忘了自己身份。”

郭茂中很快意识到了,脸一红,声色立马变了:“对不起,省长,我……”

“好了,意识到就行,坐吧,有啥事坐下谈。”

郭茂中规规矩矩地坐下,一肚子话也给吓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普天成,等普天成问。普天成倒是没难为他,开口道:“又是什么难题,不会是高速公路吧?”

郭茂中摇头,迟疑半天才道:“之前我们讨论的那个方案,省长很不高兴,昨天部里来了电话,说在北京的时候,省长跟部长碰头,坚决否定了这个方案,刚才姜省长也是为此事发火,说我背着她向部里打报告。”

普天成的眉头皱了起来,眉毛拧出个八字。他绝没想到会是这事,一下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郭茂中也变了脸,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结舌在那儿,六神无主的样子。

关于高速集团的改制还有交通厅职能变革,是普天成分管交通后针对海东交通投资管理存在的弊端还有制度缺陷提出的。特别是高速公路建设,目前采取的是**投资、省级交通主管部门授权临时机构组织项目建设、交通厅领导兼任工程项目建设长这样一种**直接投资的管理模式,立项、投资、建设、管理“四位一体”。行政领导具体从事微观的市场经济活动,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市场不规范,监督缺失,如果自律不够,很可能出现建设项目和资金人格化。公路建设立项、投资、建设、管理“四位一体”的管理体制,极容易导致**权力部门化,部门权力个人化的行为发生。针对这一弊端,普天成提出一个构思,要限制交通厅大权独揽,实行由省发改委负责全省公路建设的规划,省财政厅负责管理、审批建设经费,省交通厅负责申请、使用建设经费的“三足鼎立”式管理体制。普天成让郭茂中组织力量先拿了一个初步方案,因为方案太过敏感,怕引起路波猜疑,好像他针对某个人似的,所以没向路波汇报,而是让郭茂中以探讨性文件呈到了部里,请部里专家先拿意见,谁知……

怪不得路波要急着把交通这一块交给姜正英,还有,普天成怀疑,那天在机场,路波的态度也一定跟这有关!

他脑子里蓦然想起瀚林书记说过的一句话,是针对前交通厅长骆谷城说的:“骆谷城是该查,但该查的仅仅是骆谷城一个人吗?我担心一查骆谷城,会让别的同志不安,一石惊起二鸟,甚至一群鸟,局面会不会不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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