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成再次站在了那尊陶前。

从省委那边搬办公室时,他曾犹豫过要不要把陶也搬来。当时他的秘书曹小安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起一块黑布想把陶包了,差点让他扇顿耳光。后来他也想把陶搬回家,但一想妻子乔若瑄对陶的不屑还有冷讽,他又放弃。思虑再三,普天成还是把陶搬到了现在的办公室。

搬陶那天,他是举行过隆重仪式的,他把身边人全打发开,关起门来,一个人对着陶很隆重地鞠了三个躬。如果不是在省委楼上,如果仍是在龟山白云观,他会虔诚地跪下去,信徒那样庄重地磕三个头,然后燃香,然后……

那天他对着陶,说了一番话:陶啊,你就跟着我吧,见证我普天成的一举一动,我普天成不会再有闪失,绝不会,更不会再做违背良心的事,我的双脚要坦坦荡荡地走,我要在海东走出一条大道来!

这尊陶现在就在他眼前,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也是整个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不论任何人对它流露出惊讶,普天成都不在乎。

但是他估计,他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了。

宋瀚林把他带进了一个黑洞。

是的,黑洞!这两个字刚刚冒出时,他的神经差点崩溃。他被黑洞里触目惊心的事实吓坏了,更被那一大串名字还有一大串数字惊住。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他接连发出一大串质问,他不知道是在问谁,更不知道谁能替他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逃避不了,秋燕妮也逃避不了。

秋燕妮果然按宋瀚林说的那样,将大华一些极其隐秘的东西拿给了他。那是一堆账,是大华到海东后融资、投资的明细表,是大华海东巨额资金的流入与流出。但这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企业财务应该做的那种账,而是一笔“黑”账!

普天成花了一周时间,在光明大厦那间相对隐蔽的办公室里将这些账目翻完,他看得心惊肉跳,看得毛骨悚然。秋燕妮倒是细心,太细心了,所有进入大华海东的资金,包括大华总部投入的,包括海东方面按协议如期做的投资,甚至去年国平副省长通过方方面面协调进来的资金,还有从海州药业拆借的资金,一笔笔记录得都很清楚。从账面看,大华倒不是空手套白狼,确也投入不少,大概有一点三个亿吧,但这一点三亿很快又从另一个渠道流出,也就是说,大华总部只是把大华海东当成了资金的吸储库,先是按协议打进一笔钱,然后坐等海东方面的投入,海东方面的资金刚一到账,大华便迅速撤走自己的资金,秋燕妮这边,就只剩了海东方面的资金。这倒也罢了,追查起来,顶多是大华不够诚意,暗箱诈骗,倒也不十分可怕,至少不会把相关领导牵扯进去。问题出在海东巨额资金的去向。普天成粗略算了一下,海东方面先后按协议投入两亿三千六百万,加上外协资金六千多万,差不多就是三亿。大华海东又拿已经合法转入其手中的一毛、三毛土地及厂房,从海东各大银行抵押贷款近三亿。这三亿其中有一点六亿是国平副省长跟银行协调的,八千万是宋瀚林当省长时协调的,另有几千万是秋燕妮动用自己能耐从几家银行以小额方式贷的。银行和海东两方面的资金加起来,数额大约在六亿。数额如此庞大,实在出人意料。这六亿,被大华部门拆借走两点二亿,剩下的有一亿多安置了一毛、三毛职工,用于大华海东建设性投资的,实际只有一亿,另外一亿多,居然……

居然是以分红的方式让方方面面的人拿走了!

大华海东尚未建成,一切都还在前期建设中,竟然就有人拿起了红利!普天成心里十分清楚,这根本不是红利,是腐败,是贿赂,是大华下的一个套!

秋燕妮并没把分红名单给普天成,只提供了一张表,表上的人名全部用的是代号。兴许,表格背后的名单,就是大华海东最大的机密了,也是秋燕妮及其大华总部的撒手锏,是大华海东能用土地或厂房重复抵押在银行贷款的法宝,是……

普天成不敢想下去,他差点脱口问出,瀚林书记拿过分红吗?话都要出口了,又狠狠咽下去。犀利而又愤怒的目光恶瞪住秋燕妮,问出了另外一句话:“是你自己做的,还是总部的意思?”

秋燕妮面色早已苍白,那张在普天成面前一向娇美的脸现在透出死人的气息,面部肌肉除了抽搐外,再就是绝望。似乎她拿出这些东西,也是万不得已的抉择。

“我是大华在海东的全权代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秋燕妮说。

普天成苦笑一声道:“你倒是挺能扛啊,不错,大华没用错你。”说过之后又后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冷嘲热讽起不了作用。

面对如此巨大的黑洞,究竟该怎么办?一连几天,普天成都想不出对策,但他必须想出来。在跟秋燕妮共同看账的那几天,他差点就逼着秋燕妮交出那份名单了,他应该先知道那份名单,然后再考虑怎么救火。是的,瀚林书记轻描淡写中,就又把他拉进了火海,而且这火跟前面任何一场都不能比,前面那些火就算灭不了,烧到的也是局部,大华海东这火要是燃烧起来,就有可能从海东高层烧上去,一直烧到顶楼。普天成坚信,名单上的人物,绝不会只限于海东,大华敢明目张胆掠夺,敢下这样大的赌注,拿到的底牌,就绝不只是一张红桃K!但他最终还是没逼秋燕妮,怎么也得给她留条后路啊,秋燕妮与其说是握住了一大串人的命门,不如说是为自己握住了一张生死牌。他要是逼她把这张牌交出来,那他还算一个男人吗?就算做不了一个好官,做不了一个副省长,至少也得做个对得住那双眼睛的男人啊——

是的,眼睛,这些天普天成无时无刻不被秋燕妮那双眼睛折磨着。乞求、痛苦、忏悔、恐惧、绝望、不甘心……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有!

陶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我该怎么灭火,这火真能灭得了吗?

陶无语。陶它永远无语。

秘书闻捷进来了,见普天成面对着陶,没敢打扰,悄无声息站了会,出去了。普天成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其实带上有什么用呢,秘密不是藏在他这里,钥匙也不在他手上,他现在需要一把钥匙,神奇的钥匙。怎么才能打开这把危机四伏的锁呢?

普天成一直站到了中午。省长路波去了北京,路波最近往北京飞得勤,几乎一个月就要去一次。眼下又是年底,去的理由更多,年底总是很忙的,年底也总是要发生一些事情。尤其高层对人事的调整还有安排。路波省长已经在为下一步奔波了,这是普天成的感觉。想到这一层,他就更加后怕,同样他也相信,秋燕妮握住命门的那些人中,不可能有路波。路波对大华不闻不问,甚至在会上从来不提,本身就是一盘棋啊,这盘棋哪天只要一动,宋瀚林这边……

普天成不敢再想下去,他必须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如果让大华把海东放倒,那可真成天下第一笑谈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怕是最好的注解!

中午饭普天成没吃,吃不下,秘书闻捷进来了两次,没敢说话,站一会出去了。后来来的是曹小安,怯怯唤了声省长,见他不做声,叹一声也出去了。普天成继续盯住那陶,仿佛所有的机关都在那尊陶里,也仿佛所有的解药都在陶里。

快到两点钟的时候,普天成终于拿起了电话。他要搬救兵了,或者说,要动用秘密武器。大华这个局他解不了,必须搬救兵来。

电话响了几声,通了,电话里传来大洋彼岸屈妙琪的声音。

“妙琪吗,我普天成。”普天成冲着话筒说了一声。

屈妙琪马上说:“是省长啊,我听出您声音来了。这阵您那边是中午啊,省长没休息?”

“睡不着。”普天成道,声音极度干燥,嗓子真的在冒烟,火辣辣的。他咽口唾沫,才道:“妙琪你最近忙不?”

“托省长的福,最近还行,刚接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决算,要在月底把它弄完。”

“哦——”普天成心一暗,旋即又说,“妙琪我想请你回来一趟。”

“什么时候?”

“就现在,今天或是明天,要快。”

“不行啊省长,刚刚接了项目,走不开。”

“你必须回来!”普天成来不及客套了,口气里已有了省长的威严,仿佛电话那边不是屈妙琪,而是某个下属。

“怎么,省长有事?”

“是,十万火急,你必须回来,今天安排一下,明天就动身。”

“这……”屈妙琪吞吐起来,显然她真是走不开,可打电话的是普天成,普天成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绝不会用这种口气命令她,这让她犯难。

“就这么定了,我等你,机票订好后给我短信。”

“到底什么事啊,省长,能透露不,我这边真是挪不开身。”

“挪不开也得挪,妙琪,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屈妙琪结巴了会,怯怯地问:“是老郑出事了?”

“笑话,他能出什么事,你别多想,马上去订票。”

“不行,您得告诉我到底什么事,不然我下不了决心,是不是省长您?”

“乱说什么,跟谁都没关系,你来了就知道。”

屈妙琪结巴了一会,似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但没再问,非常听话地嗯了一声。自从嫁给郑斌源后,屈妙琪就知道,郑斌源这几个同学还有小时候的玩伴,说话最不能抗拒的,不是宋瀚林书记,也不是她曾经的老公郑斌源,而是普天成。普天成在这个小圈子里有绝对的威信,甭看他官没宋瀚林大。

听见屈妙琪答应,普天成悬起的心才放下,快要挂断电话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叮嘱道:“记住,这次回来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家老郑。”

屈妙琪年前回来后,跟郑斌源的关系基本算是缓和下来,两人复婚的可能性增大,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没能把婚复了。

“这么严重啊?”屈妙琪在那边叹出声来。

“下机后我会安排专人去接,你要做好多待一阵的准备。”

“好吧,我听省长的。”

跟屈妙琪通完电话,普天成略微镇定一会,屈妙琪能来,真是再好不过,但这事也不是屈妙琪一人能解决的。想了会,他抓起电话,打给了广怀市长马效林。

普天成让马效林从广怀找两名财务人员,一要政治牢靠,二要业务相当熟练,尤其精通大企业的财务运营,对国家财务法规要吃透。马效林以为是普天成要往省里调人,马上兴奋地介绍起一位来。普天成厉声打断他:“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马效林不敢言声了,普天成才道,“不是调人,是工作,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下面任何人知道,李源那边更不能露出半点信息。还有,这两人互相不能认识,刚才你介绍那位,你自己留着,少往我这里送。”

马效林吓得不敢接话了,半天才嗯出一声。普天成合上电话,忍不住又生起马效林的气来,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做顺水人情了。生完气,又将电话打给吉东秘书长胡兵,跟胡兵交代同样的事,普天成口气和蔼不少,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之处,胡兵这边说什么事他都放心。

按说给屈妙琪找几个助手,不用这么复杂,海州审计事务所、会计事务所多的是,随便找几个就能解决问题,但普天成不放心啊,毕竟自己没在海州工作过,总感觉海州不是自己的。省里部门更不敢找,一想将要安排给屈妙琪的任务,他自己的心先跳起来,这事要是出一星半点差错,那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就有可能当到头了。

他要灭的不只是瀚林书记一个人的火,是海东整个高层甚至北京若干官员的火,任何一个细小的问题处理不当,都可能招致大患。这些灭火队员能否靠得住,就成了这次灭火行动的关键!

三天后屈妙琪回来了,普天成原打算让秘书闻捷去接,可是昨天下午路过闻捷办公室时,无意听到闻捷在电话里唤了一声乔市长,步子下意识地停下,海东好像除自己老婆外没第二个乔市长。普天成居然鬼使神差偷听起来,电话听得不太真,但“乔市长”三个字还是让他连着听到。进了自己办公室他就想,闻捷怎么会跟乔若瑄通电话呢,这事好蹊跷。

接机这天,普天成临时改变主意,叫来曹小安,轻描淡写说:“有个朋友从国外来,麻烦你接一下机。”曹小安说好的,普天成又叮嘱道,“你去接就行了,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接到后直接送往白云宾馆,房间已经订好,让她自己到总台拿钥匙。”

曹小安也装作随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他跟普天成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等出了门,曹小安脑子里立刻拉起警戒线,脸色也变得凝重,这就是高层身边工作人员必备的素质,也是官场多年苦修的结果。曹小安再次咀嚼了一遍普天成刚才说的话,越咀嚼越觉有文章,他都已经到了司机办公室门前,又果断地打消了用车的念头。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普天成这话已经明确警告过他了,差点就犯了原则性错误。他下楼,匆匆离开省**大院,脚步走到离大院很远,才打电话叫了一家科研单位的车,奔机场而去。两小时后,屈妙琪被接到白云宾馆,曹小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没跑前跑后服务,只道:“钥匙在总台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上去了,其他事情你跟省长联系。”说完,一狠心扭过身,快步钻进了车子。屈妙琪很不开心,心道这人咋这样,起码的礼貌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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