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应无疾似乎都没有找回应晚离的意思,不知是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天,还是因为应晚离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神智失常,不愿再收一个痴呆之人为养子,毕竟如此之人,焉能在日后他魂归九霄,继承大统。

并非应无疾不愿娶妻生子,只是他始终信奉的信条便是胸怀天下霸业者,欲救世而大一统者,焉能为感情所累?故而才将应晚离收在身边,悉心培养。二人名为父子,可应无疾对应晚离却无多少父子之情,多半是应晚离一厢情愿罢了。

本想将应晚离抚育成人,再日后夺位登基之时,立为储君。可不想他竟被感情所动,被那祝清秋说出真实身份,一时难以做出决断,以致神智失常,疯癫至此,最后命陨白马河。在应无疾心中,不仅没有半点伤心,甚至看不起这种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之人。只当是丢弃了一枚棋子,丢便丢了罢。

等日后他登基为帝,再另立储君,也为时不晚。只是如今他已年过半百,自知时日无多,若要起事,还宜速行。如今舍掉一个应晚离,却能逼死祝清秋,还令任山淮万念俱灰,不再想要光耀门楣,铲除奸佞,亦是一箭三雕。

如今应无疾端坐内堂之上,如今他手下仅剩的四位得力属下:朝海宫宫主笙默海,南湘子,云烟雨与新来投靠的文南枝。且说他虽早已发书至乾坤派,叫南湘子前来相助,却久未得到回信,不知南湘子状况如何。

而笙默海也回绝了应无疾的诏令。他或许是这世上唯一敢不遵从应无疾号令之人了。他本是武学世家,一生醉心于武学,无心凡尘诸事。当年他为了广泛搜集各处武林秘籍及古典手抄,不惜变卖家产,最终倾家荡产,流落街头。哪怕靠乞讨为生,宁愿饿上两三天,也要攒钱收取秘笈。

他博览群书,看遍天下武学,自己琢磨出一套武功,便是那曾在玉佛大会上大放异彩又极为神秘的潮海归元功。后来他在大街上行乞之时,还在专心钻研武道,无意之间冲撞了应无疾的车驾。应无疾非但没有重罚,反倒看中他武功高强,遂将他收在麾下。

笙默海行事神秘,沉默寡言,性情古怪,不善与他人打交道,虽在应无疾麾下做事,可是否遵从其命,却要看笙默海自己的心情和时间。应无疾似乎对他格外恩惠,不仅不强求与他,还知那修行潮海归元功须有水相助,特地花费重金在东海之滨修建了一座朝海宫。

那朝海宫虽以江湖门派自居,却是应无疾的势力。笙默海独居其中,日日只管修炼武功,应无疾又派人从四处收来各种武学经书,皆送往朝海宫,供他钻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海宫中并无一个弟子,除了笙默海,只有一十二名仆人,留在宫中打理杂事,应无疾也吩咐其他人无事不得打扰笙默海。

可如今正当用人之际,笙默海却正逢武功突破瓶颈之时,便派人驳回了应无疾的诏令,应无疾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去。

而云烟雨与文南枝缓步走入内堂,应无疾负手立在堂中,背对着大门,见二人到来,两旁的仆人便颇有眼见的退出堂去,同时将房门关闭,门口守卫也尽皆撤去。

“参见王爷。”文南枝果断的下跪拜道,而云烟雨自然不比他人,白了一眼那文南枝,便扭着翘臀小步来到应无疾身旁,斜倚在他的肩膀边,笑着说道:“王爷,奴家来交令了。”说罢,又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那文南枝。似这等残杀同门,背信弃义之徒,云烟雨也看不上眼。

应无疾遂转过身来,搂住云烟雨盈盈一握的腰肢,笑着抚须坐下道:“好!”云烟雨又坐在应无疾腿上,应无疾接着说道:“烟雨令十鬼堂声名扫地,饶梦璃畏罪自杀,洛白衣隐居而去,同时又设计灭了那宁折不弯的北方剑派,自是大功一件,本王已记在心上。”

见那文南枝还垂头跪着,应无疾便笑道:“南枝快快请起。”“谢王爷!”文南枝闻声起身。应无疾瞥了他一眼,无意说到:“南枝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文南枝闻言有些惊慌,急忙推脱道:“近日未曾休息,还望王爷见谅。”

应无疾并不在意,反而嘉奖道:“南枝剿灭十鬼堂叛逆,亦是大功一件,本王不曾忘记。只是如今唤你二人前来,自是有紧要之事加以安排。”

“王爷但请吩咐。”二人齐声应道。

“明日本王便要带着那刀雪客三人北上进京,你二人务必要好生照看王府,千万不可出一点差池。”应无疾吩咐道。云烟雨舒展藕臂,环住应无疾的脖颈,兰口微张,媚眼如丝,不解的问道:“王爷进京,为何不带小王爷?”

“小王爷?哼哼,已经没有甚么小王爷了。”应无疾冷笑两声,眼中没有一

丝悲伤。那文南枝仍没有任何表情,安静的呆在一旁,倒是那云烟雨颇为惊讶,急忙问道:“这是何故?”

应无疾遂回答道:“今日早上,那应晚离已然和他姐姐祝清秋姐弟相认了。只恨本王看错了人,悉心培养了他十六年,到头来还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宁可舍弃堂堂小王爷之尊,也要与那祝清秋相认。真是枉费了本王的心血,还将他从火海之中救出。”

“那小王爷如今又在哪儿?莫不是和那祝清秋一起逃走了?”云烟雨又问道。应无疾闻言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来,又捋着胡须叹了一口气道:“只怕是和他那骨肉至亲的姐姐,黄泉相会了。”“祝清秋死了?!”云烟雨脸色煞白,惊呼道。

应无疾转头看她,眯着双眼问道:“怎么?你不信么?”云烟雨急忙摇头说道:“没,没有。祝清秋死了,奴家自然是......万分欣喜......”云烟雨强扯出那笑来,却好似要哭一般。双眸之中,分明已蓄满泪水,她与祝清秋曾宛若至亲姐妹一般,虽说如今分道扬镳,但仍是藏不住满心的悲痛。只得可以扭过头去,不让应无疾见此一幕。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极为吵闹,应无疾三人闻声而动,出了内堂向大门走去,远远便望见那刀雪客,楚轻安与柳缘君三人在门口喧闹,欲闯入王府之中,门口守卫死死阻拦,却是精疲力尽。而文南枝见了刀雪客,惊慌失措,立即转过身去,生怕被刀雪客认出。

可刀雪客早已看见他的真容,难以置信的轻声说道:“文大哥?”又见那人心虚的转过身去,愈发确定那人正是文南枝,见他立于应无疾之侧,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安之感,暴喝一声道:“文南枝!你休要躲藏!”

说罢,飞身而起,纵身一跃,便落在那应无疾身前,执刀怒斥道:“文南枝,你还躲甚么!”文南枝自知已然无处躲藏,只得硬着头皮转过头来,目光相会,各自紧锁眉头,咬牙切齿,宛若仇人相见一般。刀雪客见那眼神极为熟悉,心中恍然大悟。

而刀雪客身后的柳缘君拍出两掌,将守卫尽皆打翻在地,领着楚轻安也极快的来到刀雪客身后,与应无疾对峙。那些守卫手忙脚乱的爬起身来,又跪在应无疾身前道:“雪少侠他们执意要入府中拜见王爷,属下只说王爷有事不能相见,雪少侠不肯罢休,故而闯门。属下愧于值守,请王爷责罚。”

应无疾摆了摆手,面色平静:“退下。”

守卫们领命而去,那刀雪客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文南枝,强压心中怒火,徐徐问道:“敢问文南枝,为何在此?”文南枝并未搭话,而是错开眼神,沉默不语。应无疾便替他答道:“雪少侠莫要多疑,实是我爱惜南枝之才,不忍他流落江湖,便将他收在身旁。等日后建功立业,便要举荐他做礼部侍郎。”

“他本是十鬼堂之人,受萧堂主恩惠,就该誓死尽忠,焉能贪图荣华富贵,投靠朝廷?实为我江湖人所不齿!”楚轻安厉声斥责道。

可应无疾闻言却仰天大笑,抚须反驳道:“正所谓人各有志,南枝不忍自己满腹经纶百年之后皆纳入黄土之中,不甘做一世江湖草莽,如今弃暗投明,将才华卖与帝王家,如此慷慨报国之志,古今罕有,又何来贪图富贵一说?”

“再者萧无痕虽对其有恩,但南枝早已为十鬼堂卖命多年,报答完了,如今恩怨已了,又怎能以道义之名,捆住他人手脚?若你们真当他是兄弟,就该准他有建功立业之心。否则,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轻安被这一番长篇大论堵住了嘴,一时哑口无言,而刀雪客却双目含泪,上前哽咽着说道:“好!我当你是兄弟,也放你去为朝廷效命。我只有一事相问,还望文南枝能如实相告。”

应无疾以眼神示意文南枝可以作答,文南枝犹豫再三,便转过头来,仍是不敢看刀雪客如今的表情,错开眼神,嘴唇微动:“何事?”刀雪客步步紧逼,文南枝自知心虚,缓步后退,刀雪客逼问道:“那夜在一叶剑门,用喋血银针暗杀朝鹰族使者,又与轻安鏖战许久却不下杀手,与我只战一合便仓皇逃走者,是你否?”

楚轻安闻言也大惊失色,急忙凝聚心神,定睛去看,上下打量。那夜虽无灯火,但交手之间还是依稀能分辨出身形,如今再看文南枝,果然与那日黑衣人无二,又同是用剑高手,如此一来,便解释的通了。“原来是你这贼人,怪不得会如此惧怕雪哥哥,定是怕泄露了身份!”

文南枝则是又扭过头去,不肯回答。刀雪客便趁他不备,抓住他的手腕抬起,又冷笑着质问道:“你这手腕上分明有伤,乃是那日被我斩断长剑所伤,指尖又有勒痕,分明是

你不会使用那喋血银针。那针头淬有剧毒,须借用指套或是其余媒介发出,封大哥所用玄扇,正是其意。”

“而你不知此事,是因为封大哥不曾告诉你,也就是说那喋血银针是你趁着封大哥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擅自偷出!殊不知那喋血银针的毒性依然在你用手指发出喋血银针之时便渗入了皮肤之中,还谈甚么功名利禄,报国之志,只怕是你已然命不久矣!”

文南枝汗如雨下,战战兢兢,闻言更是胆颤心寒,神色便慌张起来,此事并非空谈。近些时日来,他果然觉得五脏六腑时而阵痛,甚至已有呕血之兆,脸色发青,分明是中毒之状,只是他不知毒由何来,去了医馆又无计可施,这才一直搁置。

如今闻听刀雪客一句话,方才恍然大悟,牙关紧咬,又不肯承认,突然迸出一句话来:“我看......时日无多的是你罢!”说罢,猛然转身一拳向刀雪客面门冲去。楚轻安与柳缘君皆为料到他二人会有此一战,虽有些吃惊,但也立刻上来帮忙。

云烟雨望了一眼应无疾,见他点头,这才飞身跃来,直取楚轻安。而刀雪客两掌封住文南枝的拳头,平地跃起转身踢出一脚,文南枝以掌相对,二者相撞各退三步。再说那柳缘君见云烟雨直奔楚轻安而去,心想刀雪客自能应付文南枝,故而回身协助楚轻安去挡那云烟雨。

且说那文南枝掣出腰间寒蝉剑,一剑直刺,刀雪客不慌不忙,也仗开红夜刀,寒蝉剑虽利,却未能入剑谱前十,又岂是红夜之敌?加之刀雪客已尽获玉佛之力,正是登峰造极之时,一声断喝,刀剑相碰,红光闪过,红夜刀竟将寒蝉剑一斩两段。

刀雪客眼疾手快,飞身用两指夹住那断开的一半剑身,反手向文南枝丢去。文南枝正痴痴的望着那断开的寒蝉剑,冷不防那剑尖方向自己飞来,正刺中心脏。刀雪客轻身落下,红夜刀逼近,停在文南枝脖颈外一寸之远。

“你......还有何遗言?”刀雪客双目含泪,持刀之手有些颤抖,毕竟曾兄弟一场,刀雪客多少有些不忍。而那文南枝伤无悔过之意,反倒大笑起来,牙齿已被鲜血染红,口中渗出鲜血:“刀雪客,你赢不了的,这世道,你救不了的......你终究也逃不过,封展他们的下场......”

刀雪客脸色剧变,急忙逼问道:“封大哥......封大哥他们怎么了!你快说啊,你说啊!”文南枝缄口不答,只是那满脸的笑容,似乎在嘲笑刀雪客,嘲笑他哪怕武功盖世,都阻止不了这洪流东去,天地将变,只是笑道:“你很快便会知道的,也很快会在黄泉之下与他们相见的,哈哈哈......”

说罢,仰天大笑三声,又喷出一口鲜血,向红叶刀刃上撞去,只在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腔中喷出一股鲜血,溅在了刀雪客的脸上。文南枝的尸首悄然倒下,刀雪客呆若木鸡,手中红夜刀落在文南枝尸体之旁。

双臂无力的垂下,脸颊上的鲜血顺着五官的轮廓流动着,从下颌滴落。眼神已然混沌无神,呆立原地。而那一旁战得正酣的三人也停下来看刀雪客这边的情况,云烟雨力战柳缘君与楚轻安二人,心力早怯,防得住楚轻安之剑,却拦不住柳缘君双枪。

琵琶又不在身边,赤手空拳勉强战了二十余回合便已是遍体鳞伤,气力不支。见刀雪客两招便杀了文南枝,更是有些胆寒。楚轻安与柳缘君生怕刀雪客有失,顾不得乘胜追击,回身来到刀雪客身旁,轻声唤道:“雪哥哥(阿雪),你没事罢......”

云烟雨趁机缓步挪向应无疾,身上多处伤口渗出鲜血已将一身紫纱染红。可应无疾却视若无事,只是瞥了她一眼,并未放在心上。云烟雨意味深长的望向应无疾,却见他双目无情,这才无奈的垂下头去,轻叹一口气。

柳缘君拾起那沾了血的红夜刀,血槽将刀刃上的鲜血尽皆吸干,刀雪客垂下的头缓缓抬起,周身杀意疼痛,双目已成赤红,张开双臂仰天长啸一声:“应无疾——纳命来!”此一举,叫柳缘君与楚轻安见了,惊慌失措,不及反应,便被刀雪客夺去手上红夜刀,疾步向应无疾劈去。

“阿雪——”

“雪哥哥——”

双手举刀腾空而起,斜劈而下,直取应无疾。那铺天盖地的刀气闪烁着猩红之光,令人窒息的杀气扼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咽喉,应无疾也皱起眉头,心里想道:“刀雪客的血意失心刀竟然已到了这般地步,只怕是秦无劫重出江湖也不过如此。”

恍惚之间,那刀气已到面前,刀雪客仿佛是地府出世的杀神,满身血污,白发狂舞,双目赤红,一刀斩下,天地变色,风云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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