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棠换好外出衣服,急匆匆的下楼去,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处,她停了一下,往何遇的书房去,走到门口,待要抬手敲门,却又顿住。正在犹豫间,门忽然的开了。

何遇看着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的李尧棠。又上下打量李尧棠的装扮。

“你要出去?”从她站在他的门前,他就已经听到,一直在等她敲门,可她既不进来,又不离开,他实在是受不了,一把拉开了房门。看到她要出去的打扮,意外。

“出去一下。”

就他“嗯”了一声,“已经快十一点了,什么事不能明天?”

她还没说话,他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正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他对着李尧棠摆手示意,转身过去,接通就讲。李尧棠。一听,知道他是在和公司欧洲区总裁通电话。她抬腕子看了看时间,不再犹豫,转身下楼了。她发动起车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何遇的书房窗子,没有拉窗帘,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这么晚还出门去,是她几乎没有过的事情,她心里,竟然有一点点放纵的快感,小小的兴奋,让她的手都有点儿发颤。

她不知道,她一离开,何遇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窗口。

他拿起手边的那支雪茄,轻轻的嗅着。

李尧棠的车子开的很快。

都不顾跟他说一声去哪,也不等和他交代清楚,就这么急匆匆的赶着出去?

他眼睛微微眯了。去吧,尽管去,最好回来你给我解释的清楚。

李尧棠很少开夜车,她尽量的小心。心还是有点儿怦怦的跳。像是逃课的小学生。她从小就乖,几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想到这里,咬了咬嘴唇。心里有一种冲动。她知道自己心里不知何时住了一个妖怪。她已经很用力的,铸了个铁笼来罩住它,可是,它慢慢在长大,她知道。这种放纵的冲动,会时不时的冒出来,最近尤其是这样的。

路上灯火通明,两边的大厦林立,夜里亮了灯,暖光和冷光交织,荧光棒一样,热闹和繁华,在眼前铺张开来,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她不怎么有机会欣赏这样的夜景,只觉得这流光溢彩,对她来说,陌生,但是,又有着某种诱惑。

这么美,她不能停下来欣赏。

前面,在某个地方,芾甘,在等着她吧。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突然的消失,让人寻不到……他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样?

李尧棠一下车,立刻被一股凉意包围了,于是快走几步,进了酒店大堂。她没有打电话给芾甘,而是直接去了咖啡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里。芾甘,是不怎么喝酒的,如果他在Reitz,一定是在那里,不是酒吧。她偶尔会和飒飒约在这里喝下午茶,飒飒喜欢这里的蛋糕。总是来,她也轻车熟路。

当她走进位于酒店二楼的咖啡厅的时候,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芾甘。

这个时间,咖啡厅里没有几个人。

衣着整齐的芾甘坐在沙发里,一动也不动。

那么孤单。

那孤单一下子把她击中。

她张了张口,很想叫一声“芾甘”,让他快些回神。然而她也只是微微的皱了皱眉。

见她站着,有侍应生过来轻声问候她,她指了指芾甘所在的方向,问:“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侍应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似的,对她点头,说:“那位客人在这儿坐了一天,喝了好多咖啡了。”

李尧棠吃惊。咖啡?好多?芾甘从来不喝咖啡。

“他喝了好多咖啡?”她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儿古怪。但是,芾甘……她又看向芾甘。

“至少八杯。”侍应生忙点头。她今天就只见了这一位古怪的客人——长的很好看的客人,她会多看一眼;但是,这位客人,这样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续下来,不光是她,很多人都已经开始留意。

李尧棠心里一沉,接着问:“他吃过什么东西没?”

“没有,只喝咖啡。”

八杯咖啡!还没吃东西!芾甘,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皱着眉,匆促间对侍应生笑了一下,轻声说:“给我两块枫糖蛋糕,两杯矿泉水。谢谢。”她站在前台,等着侍应生给她拿。等候的工夫,她就远远的看着芾甘——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尊石像。她看着看着,心尖儿微微的疼。

从适应生手里接过托盘,她朝芾甘走去。站在他身边。

“请问,我可不可以坐下?”

芾甘转过脸,他的视线,慢慢上移,遇到她低垂的目光。

她把托盘放下,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去。伸手过来,把他面前已经冷掉的咖啡杯推到一边,又将蛋糕往他面前推了几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都几岁了,还玩离家出走?要离家出走,至少也照顾好自己。回头若是病歪歪的回家去,多丢人。”

芾甘看着李尧棠,嘴角扯了扯。

分明是责怪他的话,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在他听来,是这么的温暖。就算是石化了的心,也会被浸润的生出新芽儿似的。

她在电话里说,芾甘,你等我。

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并没有十分的指望她真的能来。

幻想里,他每去一个地方,她好像都会在,都会跟他说:芾甘,我来了,芾甘,你也在呢……清醒过来,他知道那只是、只会是幻觉。只除了那一天,她真真切切的坐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他能细心的照顾她,能跟她分享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偷来的一样;就像现在。

他此刻真的想笑。给她一个很好的笑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次见到她那样。

“笑不出来,就别勉强。”她喝了口清水。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如果像沈阿姨说的,已经几天没有见到他,那么他,这几天,可睡好了、吃好了?她看在眼里,心里钝钝的疼。

就“阿姨很担心你。”她低声说。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拧了眉,“芾甘。”

他看她。

“你和阿姨,那么难过的关口,你都过来了。”心里那钝钝的疼在慢慢变的尖利,她尽量语气和缓平整。

那些痛苦纠缠的过往,她不愿忆及一丝一毫。那是伤痕,阴天下雨的日子,会疼;不小心触到,会硌。可那也是不能回避的东西。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的,他不恨他们,他不能、也不愿恨,也不让她恨。她明白他是想让她痛的轻一些。她在努力,那么,他呢?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的棠棠,真善良。眼眶在发酸。他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出脆弱来。他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芾甘,我不是关心她。我只是关心你。”她听得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的跳,可即便是这样,她也要说出来,“阿姨,这些年,我从未见她遇到什么事慌乱过。可是芾甘,今晚她给我打电话。”

芾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要找你,找到了我这里。我就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告诉我,你怎么了。”

“棠棠……”

“告诉我,你怎么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转开了脸,看向窗外。

他就这么着,已经坐了一天,就在这里,这个地方,看着人来人往,浮云一般。他也像那浮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她静静的等着他开口。

可是他不说。

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渐渐的生出一股子难过——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让人担心,是吧?

“芾甘,你说话。如果不想说,你至少也得回家去。你知道,找不到你的人,是种什么感觉?”

那是在漆黑的夜里,摸不到脚下的路,觉得自己随时都要跌倒,随时都会坠崖,随时都会粉身碎骨。只因为找不到你,只好逼着自己往前走。在心里,相信往前走,再走一步,说不定就有一盏灯,说不定你就在那盏灯下。

芾甘,你不要再这样。

你别对我这样,也别对其他人这样。不管是谁,不管是阿姨,志嘉……她胸口一滞。细细密密的痛卷了过来。

“棠棠,那个,不是我的家。”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李尧棠摒住了呼吸。

“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芾甘……”

“棠棠,”他转回脸来,“棠棠,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十四小时又二十四分钟。我抽了一盒烟,喝了十一杯咖啡。这里的侍应都换了两班,看着我的眼神已经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有毛病。你刚才,在那边站了好久……一定是和侍应生谈过了,所以你拿过来的是清水和蛋糕。你知道,我不喝咖啡的,一杯咖啡会让我一整晚睡不着觉。你还担心我没吃东西。棠棠,十一杯咖啡,足够我保持头脑清醒。所以,我知道我现在突然的心跳紊乱,大概是因为什么。”

他静静的看着她。

“你说,芾甘,你等我。你让我等你……”

“芾甘。”她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是什么样的心慌,能令他如此混乱?“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在桌子上。

“是,我从来没期待过的事情。”似乎是想了一想,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来,端详了一下,和先前那一张摆在一处,“还有一张呢。”

李尧棠疑惑的拿起来那两张卡片,英文的,看得出来是一男一女,头衔和职业都很普通,医生,和工程师。她看不出什么。

“这两张卡片,代表了我生理学上的父母。”

李尧棠捏住那两张卡片,真的呆住了,她低低的“啊”了一声。

“芾甘……”

“棠棠。”他摇着头,“拜托你,别安慰我。”

他受不了。此时,他甚至不能看她的眼睛。如果她眼睛里是怜悯,他真的受不了。

当妈妈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回来找他的时候,那一刻,他以为妈妈在跟他开玩笑。可是不,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妈妈也不爱开玩笑。妈妈说,芾甘,要不要见他们,由你自己决定。他们,对你是犯了罪的,要不要宽恕,芾甘,这是你的权利。你要去,妈妈支持你;你不去,妈妈也理解你。只是无论如何,妈妈要你知道,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儿子。

永远都是吗?

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再一次的抛弃了?

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是他不愿承认。因为如果那样,他在这个世上,就真的是个孤儿了。要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走,他有些怕。

他眼前有些发黑,他闭上眼睛。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握的很用力,想要拉他起来。她手劲儿其实挺大的。弹钢琴的手。以前,偶尔给他来个爆栗,他的额头会疼半晌。她这么牢牢的握住他的手,他觉得安定。他抬起眼来,看到她的眼睛,没有,没有怜悯,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关心。

李尧棠站在芾甘身边。他的头,齐着她的胸口。她很想这样抱抱他。可是她不能。拉住他的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吧。他抬起头来,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去见他们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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