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四姐过去开门。

在门开的一刹那,四姐愣了一下――门外站着的这个娇俏的女子,活脱是小姐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张了张嘴,叫了声:“小小姐。”

李尧棠拎了一只果篮站在门外的地毡上,被眼前这位穿着白衣黑裤工人服的老太太叫的发愣,她含糊的应着,往老太太身后瞅,看到了白芷云,似乎松了一口气。

白芷云招呼李尧棠进来。四姐忙从李尧棠手里接过那只果篮,看了一眼,欢喜的对白芷云说:“小姐,是您最喜欢的石榴呢。”

白芷云心里一动,看着弯身换鞋子的李尧棠,对四姐点了点头,问李尧棠道:“来的路上顺利吗?”

李尧棠抬起头。有一瞬间的怔忡――她问的这么自然,好像自己是天天都会来似的。

白芷云没等她回答,又问:“你喝点儿什么?让四姐给你准备。”

李尧棠说:“请给我一杯温水。谢谢。”

四姐应着去了。

白芷云让李尧棠进去坐下。

李尧棠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公寓里装饰的低调而简朴的。并没有常见的那种奢华。让她觉得舒服。室内的光线很好,也很温暖。她的目光落在那巨幅肖像上。

“那是你外祖父。”白芷云低声说,“没有能够见到你,他一直深以为憾事。”父亲过世的时候,把名下的一部分财产遗赠给了外孙女,包括房产和古董。并且在白氏家族的信托基金里,特别给外孙女指定了份额。只是这些,在李尧棠成年之后,通通都放弃了。

李尧棠静静的看着画像,看了好一会儿。

四姐将燕窝和温水奉上。

“随意一点儿。”白芷云微笑着。

李尧棠从进了门,脸上的表情一直就绷得紧紧的。

白芷云起先也是有些紧张的。可是现在,李尧棠就在面前,她反而放松下来。

这是心里有了计较的那种淡定。

这是无论如何都想说出心里话的那种从容。

李尧棠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表面上是平静的,可是水杯里的微波荡漾出卖了她。

李尧棠低头。

手上那颗钻石发出耀眼的白光。灼痛了她的眼睛。

她闭了闭眼。

心跳的很急。心情也是急躁不安的。

以她一贯的慢条斯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正常。

可是她控制不了。

来的路上,她还问自己,是不是非要知道母亲当年反对她和芾甘在一起的理由?

母亲并不是唯一一个反对的。

只是,别人可以用另外的途径向她施压,比如沈阿姨。沈阿姨只是清楚的向她表明了立场:坚决不同意。然后就有父亲开了口。而母亲,记忆里,那段时间,母亲根本见不到她的面。应付家里的反对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不在乎多这一股力量。

现在想想,她是怨母亲的。隐隐的,她曾意识到,在她和芾甘的问题上,间接的也是生母和继母的战争。

想起这些,李尧棠觉得胸口处剧烈的疼。

那样激烈的反对,她都没有怕。

她没有怕。是因为他也不怕。

是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她愿意和他一起走……

可他退缩了。他先放手了。明知道,他一放手,她会跌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仍是放手了。

她们赢了。

是的,她们赢了。

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有一个人想要给她一个反对的理由。

她想知道。

也许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她就是想知道。

她承认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芾甘那双眼睛,和眼睛里的欲言又止。她想她至少在这里,会撑得住一个答案。

于是,她来了。

“为什么?”李尧棠听到自己把这三个字问出了口。她抬起眼来,定定的望着白芷云。“请告诉我为什么。如您所说,二十五年来,您甚至没有一刻忘记过我,那么,您总应该是希望我幸福的吧?”

“棠棠,没有人比妈妈更希望你获得幸福。”

“那么为什么?既然我的幸福,只有跟那个人在一起。”

说出来,就好了吧。

能够说出来了。

李尧棠的右手握住左手。

手心碰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硌的她疼。这疼由手心处扩散开……

“你这个孩子……”白芷云被李尧棠脸上满布的痛楚镇住,心疼的、喃喃的道,“正因为这样,我,我们才必须阻止你和芾甘结婚,你知道吗?”

你们不能在一起……你们不合适……他是你继母的儿子,照道理也是你的哥哥……怎么能在一起呢?外人会怎么看你们、怎么看我们李家?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那一张张的面孔,奶奶爷爷,爸爸阿姨,大伯娘娘,都不停的跟她讲不要不要,分开分开……她要疯了,她真的要疯了。

李尧棠惨然一笑。

白芷云忍着心头的酸痛,望着女儿,“棠棠,真相是残忍的。我愿你一生都不知道。可是如果你因此而恨我,如果你因此而谁也不能爱,如果你因此一生都不幸福,那么,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阻止,为什么芾甘会离开。”

李尧棠看着她,一瞬不瞬。

是的,这一刻,她等了很久。

白芷云一字一句:“棠棠,你听好了――芾甘,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李尧棠耳边响起来嗡嗡的声音。

白芷云的声音,在这嗡嗡声里,开始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他,是你父亲和沈培艺的儿子。他们在下乡时相恋。73年你父亲参军,离开陕西。75年冬天我们结婚。结婚以前,他曾回到陕南见过沈培艺。棠棠,芾甘生于76年的夏天。”

李尧棠几乎听得到自己牙关紧咬而发出的“咯咯”的声音。

“这是沈培艺亲口对我说的。从她和她的幌子丈夫离婚,回到北京后,她就不断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棠棠,个中的细节,妈妈不会跟你说。因为妈妈根本不愿意回忆。但是棠棠,不要以为十年前他们的结合是单纯的姻缘。他们的姻缘,三十多年来从未断过。我承认我有错,当初,我不该强求,但不代表他们做的全对。并不是所有的事情,冠以爱情的名义,就都是正确的。”

李尧棠摇着头。

这绝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

“你可以去问你父亲。你也可以去问沈培艺。你甚至可以去问芾甘。芾甘为什么会抛下你一走了之?因为是我找到了他。我告诉了他为什么他的妈妈死也不能同意你们俩在一起。”

“我不相信!”

她不能相信。

三十多年……不,不会的。

那是她的父亲啊,和母亲离婚后,独自过了十几年的父亲啊;赵阿姨……赵阿姨,她认识的赵阿姨……怎么会?!

这是多么荒唐的事?

芾甘……是她的哥哥?她父亲的儿子?!

这不可能。

“骗人。”李尧棠摇着头,“你骗人。”

“棠棠,妈妈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

像是有一根绳索勒住了李尧棠的喉,她瞪着白芷云,只是说不出话来。心脏处的麻痹渐渐的向身体四肢在扩散,已经不知道痛。

白芷云知道自己这番话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她看着李尧棠,叹了口气。

“棠棠,这些话,本不该等到今天才说。你父亲和沈培艺,”白芷云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想的,他们能有勇气一爱四十年,却没有勇气对着自己的子女说出真相?而且还是一对被蒙在鼓里,吵着要结婚的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什么样的危险?”白芷云几近咬牙切齿。

二十多年,她关心着女儿,看到她被保护的滴水不漏、安然无恙;可是也许就那么一错神的工夫,就漏掉了这样一个关键――千算万算,算不到两个孩子,会在沈培艺眼皮子底下闹恋爱。

她想起来,仍觉得胆寒。

“我给了芾甘一张机票。我对他说,你去问问顾悦怡,问问你是谁的儿子。问清楚了,是走是留,与我无干。”

白芷云的话,像是炸弹一样,在李尧棠耳边炸开。

那炮弹的碎片刺进她的身体里,体无完肤。

她整个人抖的像一片树叶。

芾甘的脸在她眼前晃着,微笑的他,皱眉的他,快乐的他,苦恼的他……重重叠叠,像一张网,向她罩过来,将她网在中央,不断的收紧,再收紧。紧的她喘不过气来……

白芷云看着李尧棠。那脸色,和当年芾甘如出一辙。

她心脏猛的一缩。

如出一辙……都是让人心疼的孩子。

那么的伤心,那么的痛苦,却依然那么的隐忍。

她离去的时候,看着手中紧紧的攥着机票站在护城河边的芾甘,那一刻,她也像现在这般的心疼又心碎。

她知道自己残忍。

所有的这些,不该由两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她痛恨残忍的自己,也痛恨造成这一切的那两个人。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棠棠……”

“怎么会与你无干……怎么会与你无干?”李尧棠喃喃的,她直直的盯住白芷云的眼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大口的喘着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白芷云叫道。

然后,屋子里是死死的寂静。

李尧棠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可是没有泪,也没有泪意。

此刻,阳光明媚,透过落地窗,阳光恣意的在空气中奔跑,毫无拘束。

李尧棠觉得自己整个人在这样的阳光里似乎都变作了透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真恨不得死掉。

恨不得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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