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与颜司然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两个小时,为防范于未然,白瑞雪提早出了门。

白瑞雪才去的日报社。但作为学校电台的主持人兼校报记者,白瑞雪三年来摸爬滚打,也算是身经百战。但是像颜司然这样拒绝采访,却愿意和她见一面的,还是头一遭。

虽然觉得诡异,白瑞雪却也只能不动声色。

桃源虽是小小一座山城,因其北辖巫山,南极星棋海的地理位置,历来富商巨贾聚集。

所谓山外有山,财通四海。白瑞雪走进山海当,将绢画放在柜上,向柜上的人招呼道:“帮忙掌掌眼。”

这山海当原来是白家的,不过白瑞雪那时还小,却不想这里的掌柜还是认出了白家二小姐,亲自迎了上来。

掌柜的将手一扬,一副色调平和的绢画铺开柜上,展在他眼前。

没有题名钤记,全卷均是白描人物,然而画面展开那一刻,掌柜的瞬间被吸进了另一重天地。

此身所在,已不是天地消沉夜色弥漫的桃源山城,而是衣袂飞扬满壁风动的山神庙殿前,一切充满难以言喻的庄重圣洁之感。

一旁掌眼的人托了托眼镜,也被漫卷云气逼得目眩了一瞬,才能定下神来细看这画上白云冉冉欲动,仙子千姿百态,飘飘欲飞。

有的反弹琵琶,有的绸带临风,有的霓裳羽衣。

一人常服执一把伞,伞上是冬日腊梅花,临水池中盛夏的莲花,正无限温柔地绽放。

如天在水,幻丽,却不真实。

感觉像是临摹的山神庙壁画一角。掌柜的拿起画来看,与人商量几句,照例贬低地摇头道:“画面淡薄,内容也非福非寿,如今字画又没什么人买。即使小店收下,恐怕也就是十十五文。”

白瑞雪失声道:“十十五文?”

掌柜的诧异地看着她道:“是不是不值这么多?”

白瑞雪已经不能如去第一家当铺的时候,叉腰大骂奸商了。前面两家开价更低。

这是她画的,临摹仿作,也不能压价这么多吧。看来是这个行情,白瑞雪只得不动声色地收起画轴,道明来意:“是颜先生约了我在这里见面。”

搜集的人物资料上提到了颜司然喜欢绘画,事实也确实如此。白瑞雪便特意选了这幅得意之作,原是存了些炫耀的小心思的,结果这一路被打击得已经不想再拿出来。

掌柜的点点头,见怪不怪,将她请到一旁待客的偏厅:“颜先生在楼上会客,是约定的这个时间?”

白瑞雪看了看偏厅里的钟,来得早了点,早了半个钟头。她伸手接了茶,翻看自己整理的资料。

颜司然下楼来的时候,却又像是要出门一样,只能有些抱歉地和白瑞雪说改期。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一刻钟就好。”白瑞雪告诉他,她等了他半个钟头,“我还带了画作来。”

她的表情殷殷,手中握着画轴,“司然哥哥,好久不见,我是有问题想当面问你。”

颜司然只能示意她上车。

“我也会开车。”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坐在副驾驶的白瑞雪,没话找话说,“司然哥哥开车快十年了吧。”

上次好像就是这辆老爷车。自家的当铺就算易了主,一开始白瑞雪还是关注,七岁的她对这里原本就关注。在他走后,这辆黑色的小汽车就被山海当放在了门前。

还别说,一开始路过时,白瑞雪总会多看两眼。和谢家送她的那台小汽车很像。

车外的观后镜明晃晃,他抬眼看镜中,漆黑的眼底有灼灼的光。

“小雪,好久不见。”专注开车的他,声线沉稳,“首先,我需要说明一下,我并非有兴趣窥探他人的隐私,所以我总是拒绝。但是既然你在采访我之前,已经对我的过往进行了调查,那么相应的,我想我也有调查你的权利。”

“是,我不在意,都是事实。”白瑞雪笑笑,尽量压抑内心的动荡,“了解也应是相互的。”

还是和过去一样啊。

他从镜中凝视她:“以后请你多指教。”

白瑞雪堆上一脸虚伪的笑:“哪里哪里,以后是你照应我才真。”

记者采访前循例做个调查,列出提纲一二三,方便切入主题。如果能挖到独家新闻自然再好不过。而在白瑞雪看来,这样虚伪的客套话,采访时不知要说多少。

却不想一语成谶。

这是白瑞雪第一个单独而正式的采访任务,上面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写道:

——“梦想追逐者,花间摄影师颜司然”。

白瑞雪想起带她的人跟她确认时,眼神的犹疑和担心,心里也有几分估摸不准。

据说,这个采访对象足够刁钻,仿佛口舌生毒。而据她所知,有不少同行在与他的对峙中败下阵来,轻者身心受挫,不再纠缠;重者甚至名声不保,以致最终永久消失在了这个人言可畏的行业之中。

他十年前就来过桃源山城。白瑞雪功课做得足,却不想适得其反,一开始就引起了对方的些微不满。

“颜先生,你好,我是桃源日报社的记者白瑞雪。这是我的名片。”

颜司然点点头,连向白瑞雪递到自己眼前的名片看上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兀自看着前方道路。隔了一会儿,他问:“你想说什么?”

这时的桃源山城,路上跑的多是马车、牛车和人力黄包车,小汽车还是稀罕物。

道路虽谈不上宽敞,还是很好跑的。

随着采访的深入,前十分钟顺利得出乎白瑞雪的意料,虽然一问一答中颜先生多半都是片言只语,但终究是语调温和,目光沉静,偶尔也会有些不耐烦。

就像是,“资料上不是都写得很清楚了么,因为梦想,就像你是桃源女塾的女学生?”

他笑着反问道。

在他看似平静的笑意中,白瑞雪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她沉吟了一会,拍了拍那叠厚厚的人物资料,还是决定说出想说的话,“资料上还写了,你曾经是个快毕业的‘穷学生’,整天忙着找工作。然后你忽然放弃绘画,反而转到摄影公司学习。”

是肇事逃逸、臭名远扬、休学在家吧。托报社前辈的福,白瑞雪手头他的“黑资料”一箩筐,还有肇事新闻的报纸剪辑。上面清楚写着:

被撞的大一女学生文静虽然抢救过来,却不幸因驾车逃逸时的二次伤害,学舞蹈的她再也站不起来。

一开始因长时间休克而脑部缺氧,成为了植物人。

拿到这一叠资料的女孩子,突然想了起来,司然哥哥和覃慈是因为这起车祸才分的手。

舆论给了他们太大的压力。顿了顿,她还是图穷匕见,“我只是猜想,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不是摄影,摄影也并不是你的梦想,只是为了生存。”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已逝的父兄,远嫁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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