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给一直燃着的火炉添了几块炭,轻扇了几下,炭火慢慢红了。待炭火烧得旺盛时,杜渊把一个盛满水的精巧铜壶放上去,不一会儿铜壶发出嗤嗤的水响。

杜渊之说:“泡龙井茶的水要大火急沸。即,火要燃得旺盛才行。”

铜壶中水声越来越大,变成兹兹声响,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

杜渊之在几上摆出四套盖碗瓷杯。瓷杯为白色,晶莹雅致。待到水刚咕噜咕噜滚开,便用茶巾包裹着铜壶的提手,用滚水把杯子一一烫过。父亲的动作优雅,不紧不慢。

“水刚沸腾便得拎起。早,嫩了;晚,老了。对茶汤茶香都有影响。”杜渊之接着说道。他用茶匙从锡罐中舀出茶叶来,一一分入温过的杯中。茶叶扁平光滑,苗锋尖削,色泽绿中带黄。

杜渊之先在杯中加入少许开水,手腕轻轻婉转晃动使得茶叶完全***扁平的茶叶以可看见的速度自然舒展,仿佛生命苏醒般变得滋润俊秀。幽香也徐徐散发出来了。

杜玉清闭上眼睛细长地吸了一口气,阿志也有样学样,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大家仍俊不禁都微笑了。

待茶叶稍为舒展,杜渊之再续入九分满开水,等待茶叶溶出茶汤。他用杯盖稍微拨动茶汤,使茶叶溶出的茶汤更均匀,待茶汤呈现嫩绿光润的汤色时,屋子里便充盈着清冽的香气了,使人垂涎欲滴。

姚先生轻托碟盏,吸气嗅闻,然后轻啜一口,闭上眼睛,全然一副陶醉回味的样子。他对杜渊之笑着说:“渊之,我发现和你一比较我原来就是一个粗人。错过了太多的好东西,你害了我了。”两人哈哈大笑。

杜玉清恭施一礼,向父亲告罪。然后学着父亲端起茶杯,茶杯有些烫手。一旁的阿志默不作声,学着姐姐的样子,向父亲行礼。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也要端起茶盏,杜玉清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就被烫得呲牙咧嘴。在一旁伺候的采薇和宁夏、春生都发出轻笑。

杜玉清拿起茶盏帮他把茶水另倒在一个小杯中,方便他饮用。茶水在白璧的杯中已成碧绿透明之色。

杜玉清轻啜了一口茶,初入口味极淡,只觉一股温热之气入喉,甘醇爽口,馥郁幽香。再品啜一口,回味间恍然还有一股栗子的余香。不一会,便觉胸中浊气涤荡,俨然弥散着温润的太和之气。

看杯中汤色,清洌碧绿,朵朵茶芽袅袅浮起,如少女之亭亭玉立,轻盈俏嫩可人。

姚先生一时兴起,拿起墙上的琴弹奏了一首曲子,曲声低徊婉转,带着哀婉自怜的忧伤,声声述说,末尾又有悠扬的乐音高起,表现着坚强和希望。杜玉清深深地被打动了,一时眼睛都湿润了。

杜渊之击掌叫好。“好一个‘小园香径独徘徊’。无辰兄,我一直喜欢你谱曲时结尾处的一点光明和昂扬,不是像人一样一味的低沉。不过,这首曲子我听着越发细腻入心了,莫不是最近有所感怀?”

“渊之,真乃我知音也。在这烟雨的江南之地,又成天和你这么一个人在一起,我不讲究也变得讲究了,所谓‘一棹碧涛春水路,画楼**过无凭。晓莺啼处留人住。’”

杜玉清知道姚先生这里借用的宋代晏几道的词《清平乐·留人不住》。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无凭。

不过,姚先生的格调明显洒脱多了。

“好一个‘留人住’。这比晏几道的‘留人不住’不知高出多少。”果然,父亲拍手称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是散了又如何?毕竟我们已经相聚过,快乐过,虽说物是人非,但终究彼此在心里留下过印记。只说离情,只说留人不住,终究下乘。”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哈哈,无辰兄,知己也。”两人相视而笑,又开始继续说不完的话题。

杜玉清一口一口品着这馨香,心里涌上一种幸福之感。外边风雨交加,我们却能在此品茗感怀,听先生和父亲论道,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真乃人生乐事也。

杜渊之犹有遗憾:“可惜这次只是普通的井水。据说泡龙井最好是用虎跑泉之水。古人有曰:‘茶性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只八分’。下次等到明前茶下来,我们打些虎跑泉之水试试,看是否真是相得益彰。”

姚先生忍不住笑了,有种终于揪住杜渊之尾巴的得意,用蒲扇指着她说:“渊之,你着相了。真正的功夫是能够把普通的茶也喝出上品的滋味来。”

杜渊之也忍不住笑了,“是啊,我贪心了。万物皆有缘,今天能在这雨天和无辰兄品茶、聊天已经是人生一大乐事,我怎么还能喝着现在的茶,心思却跑到未来不确定的期待上呢。”

“哈哈哈。”杜玉清跟着姚先生和父亲一起笑了。先生和父亲的交谈时时闪现出人生睿智的火花,让杜玉清总是受益匪浅,不过这次,她有些困惑,杜玉清疑虑地问道:“这不对吗?我们每个人不都是期待未来会更好吗?”

杜渊沉吟了一下说:“期待未来,并为之努力这没有错,但我们这里说的是当下的修行之道。我给你说个公案吧。有一位年轻和尚,一心求道,希望早日成佛。但是,多年苦修参禅,似乎没有进步。有一天,他打听到深山中有一老和尚修炼圆通,是得道高僧。于是,他打点行装,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来到老和尚面前。向老和尚请教起来。

年轻和尚问:‘请问老和尚,您得道之前,做什么?’

老和尚说:‘砍柴、担水、做饭。’

年轻和尚问:‘那得道之后,又做什么?’

老和尚说:‘还是砍柴、担水、做饭。’

年轻和尚于是哂笑:‘那何谓得道?’

老和尚说:‘我得道之前,砍柴时惦念着挑水,挑水时惦念着做饭,做饭时又想着砍柴;得道之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这就是得道。’

你看,安稳于当下,身心俱在,认真地去做好手中的每一件事情,便是得道。而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他怎么也品不出眼前碗里的真正滋味来。不论身在何处,能够静心澄滤,寂静清明,是智者的境界,它是能于平淡中咂摸出味道来的功夫。这也就是刚才姚先生所说的:‘真正的功夫是能够把普通的茶也喝上极品的滋味来。’”

杜玉清点点头,想起莲池大师也说过“饥时吃饭饿时眠”类似的话,似有所悟。“那如何时刻都能够静心澄滤,寂静清明呢?”她进一步问道。

“这个问题问的好。”姚先生捻了捻下巴的胡子,说:“那你说说看,‘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是何解?”

“圣人言,君子要保持自己的公心,中立而行,不被自己的情绪和私心影响自己的判断和行为。”杜玉清朗朗回答。

“如何才能知道是否是正心?”

“这个……”杜玉清突然念头一动,一个词闪入脑中,诚意!

“诚意!”姚先生说:“所谓诚意者首先是要使自己意念真诚,坦白无妄,毋自欺也。其次就是以这诚意之心觉知,觉知自己意念,觉知自己行为。‘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财富能够修饰房屋,德行能够滋养我们的身体,久而久之心灵就变得宽广宁静,身体也能够安心舒服。”

杜玉清呆住了。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原来武功,不,是武道,是和做人的道理是一样的,或者它根本就是人修行的一个法门。

原来炼武这个“炼”,是千锤百炼的炼,它是你身体的淬炼,更是你心灵的修炼!是去芜存菁的过程。

原来炼武不是枯燥单调的动作练习。它是你对自己、对别人、对周遭环境的感知和反应。这感知和反应是身之所触,也是心之所感;是缓慢细腻的修行游戏。

杜玉清兴奋起来,自己终于找到自己炼武的意义了!

看到杜玉清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姚先生和杜渊并没有去打扰她,而是默契而笑,继续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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