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五:因果

两人坐在门沿,莫君言娓娓道来。先是石献传功,而后交手石尽忠,再是听闻东林党人之事,接着将军府血战,莫君言口齿伶俐,再加上记心甚好,几乎所有细节都未曾落下。待说到那群黑衣人之时,他不禁问道:“师父,那群黑衣人武功高强,行事狠辣,究竟是什么来路?”阳慕云捻须不语,心下思忖:“他果然还是采取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我已暗示石献,想来他也有所安排才对。”

莫君言见阳慕云沉默,也就继续讲述:黑衣人分批包围,石献奋勇断后,要他转述当夜之事,而后小树林中为黑衣领追上,幸得虞梦及时赶到,两人骗退对方,入住客栈养伤。讲到离开小店的时候怀疑有人跟踪,莫君言猛然醒悟过来:“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叫御子胤的坏道士。难怪我和师姐在京师街市的时候,总觉得有人跟着,当时还道是错觉,却原来一出客栈,那道士便从小二口中得知了。”

他这番推断原是不错。自他二人进店时被御子胤无意看到后,御子胤便觊觎上了虞梦的美色,只因城中人多眼杂不便动手,这才使小二暗中留意二人动向。市井之人爱慕钱财,这活儿一不犯禁,二来容易,何苦拒绝。之后御子胤尾随二人,待二人落单时现身,若能言语利诱自然最好,倘若一语不合,那就郊野掳人。

“这御子胤是点苍派高弟,武功胜你二人不少,下次碰上了,可要当心。”阳慕云说道:“此番我看在染羽道兄之面放过他,下次他若再行不义之事,定要取他性命,代故人清理门户。”他看时刻已是初更,便让莫君言进屋休息。

莫君言推门而入,暗想道:“看师父眉头紧锁,想必有什么心事?”紧接着他就看到虞梦正安详地躺在床中央,思绪便又往她身上而来。他走上前去,坐在了她的床沿,看着她睫毛微微颤抖,唇边偶然“嘤”的一声,让人怜惜不已。他呆呆怔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自己房间休息。

第二天一早,阳慕云嘱托莫君言小心照看虞梦后便进城而去,莫君言喂了虞梦一些流食后便自行运功调养。

午后时分,阳慕云也就回来了。莫君言帮着熬药,待药熬好,虞梦也已醒,却嚷着药苦死活不肯喝。

“这什么东西啊,好苦,不要拿给我。”“这是活血补气的药,不会苦啊,师姊你还没喝呢,怎么知道就是苦的。”

“浓浓的,还黑糊糊的,闻起来就怪怪的,肯定很苦!”“师姐,喝一口试试呗。”

“才不要,你骗我。”“良药苦口,不喝药身子怎么能好呢?”

“我不要喝不要喝。要是小君生病了,肯定也不会喝的!”……莫君言好劝歹劝,又说等她病好便帮她去买糖葫芦,先苦后甜,虞梦却不买账,两人软磨了半个时辰尚不见分晓,阳慕云早不耐二人,自出去散步。等他回来,也不知莫君言用了什么法子,倒是哄得虞梦把药喝了。

如此三日,两人伤势均已无大碍。

莫君言这几日来,一门心思劝虞梦喝药,真是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只怕和高手比武也不过如此。此时见虞梦虽未痊愈,但气色之间已显红润,不禁又开始担心石献。他虽未说出口来,但虞梦看他眉头微锁也自晓得,于是笑道:“小君,现在师父也来了,我们就算撞到那群黑衣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回去那将军府上看一看也好啊。”

莫君言略显犹豫:“可是师姐你伤还没好……”

“哼,这点小伤算什么?要不咱两现在就比剑,看看你胜不胜得过我!”虞梦扬起下巴,满眼笑意。

莫君言又看了阳慕云一眼,阳慕云知道他想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不死心,过去看一眼也好。”

三人随即进城,待到将军府外,只见得一片废墟。莫君言找来左近的人询问,众人都茫然不知,说头一日都好好的,一夜之间就变成这副模样。

虞梦恼了,说道:“将军府这么一个大宅,一夜之间就烧成废墟,如此大事,你们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

那人道:“我们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大半夜蹲在他将军府旁看热闹。”

虞梦怪他顶撞,作势要打,莫君言急忙拦住,那人忙不迭跑开,口中兀自唠唠叨叨,说现在的姑娘家家,怎么都霸道的不得了。

他们又问了数人,只其中有个老汉说道:“好像是五六天前的事了,那夜里我和老伴睡得早了,夜里听到屋瓦上有大响动,叮叮空空的,吵得我老头子怎么也睡不着,老伴儿也醒了,我俩都说,会不会是大老鼠来了……”那人上了年纪,啰啰嗦嗦,偏偏又没个重点,听得虞梦烦躁起来,柳眉倒竖,鼓起腮帮子,若不是看他年老,只怕早就是一个爆栗。莫君言在旁看在眼底,心里也不禁为这老汉捏了一把汗,心道:“师姐就是小孩个性,怎么说都这样。”

那老汉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说怕老鼠蹿到屋子里,乱咬家具,终于还是爬起来,点了蜡烛。“老头儿四处看了看,却没找着大老鼠,屋顶的声音也停了,我念念叨叨,说着啊,会不会是老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也说不定。正想回床上去睡,居然又听到一阵声音,这会儿真切了不少,倒像是人的脚步声。”

莫君言已想到,那脚步声显然是黑衣人们夜行前往将军府时出的。接着他听老汉续道:“老头儿好奇不过,出门一看,却见远处有个大宅子里火光冲天,心中大叫哎哟,走水了走水了!正想过去说一声,赶快救火,哪晓得背后被人一推,我就撞上门梁,不省人事了。还好老伴儿见我去得久了,放心不下,出来一看,见我倒地不起,忙抱扶我进了屋去。”老汉还在埋怨,说那人不道德,推倒了自己。

阳、莫三人却知,必是那群黑衣人所为,或许是怕出人命,惹出更多事端,因而没下杀手。阳慕云道:“老人家,以后这事儿千万不能再说,只怕惹人报复。”

等那老汉走后,虞梦道:“哼,前面几个肯定也都看见了,只是怕惹事端,所以就推说不知道。”阳慕云道:“俗人害怕惹祸上身,原是无可厚非,梦儿,你又何必如此小心眼呢。”

虞梦见恩师帮他们说话,扁扁嘴,不再多言。

君言道:“既然这样,再问下去也问不出将军府中是否还有人生还。”他转头又问:“师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阳慕云道:“石帅武功之强,世所难匹,若是就此丧命,实在是武林乃至大明之不幸。原以为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没想到竟然变故如斯。也罢,这事牵连甚大,本不该让你们涉足其中,可惜君言已经暴露,况且石帅舍命相托,老朽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正巧几个衙门捕头也到将军府,想来也是调查失火一案。

“你们随我来。”阳慕云轻声道。三人快步躲进小巷,见四周无人,阳慕云才道:“偌大的将军府无故失火,天启帝必然会派总署京师的六扇门彻查,而今却只是几个捕快前来,实难想象。可见这事必给压住,你们想,朝廷之中,谁又有这般大的本事呢?”

虞梦自来不关心朝政,撇了撇嘴道:“我们哪里知道,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莫君言在将军府半月多,石献虽未与他谈论官场是非,但他毕竟朝廷大帅,或多或少总有偶提,莫君言又多留心,于是道:“莫非是东厂、锦衣卫的人?”

阳慕云颔道:“不错。言儿所遇的黑衣人,只怕都是锦衣卫中好手。方今天下,天启帝虽贵为天子,却不谙朝政,大权均落入东厂九千岁魏忠贤等党羽手中。这魏忠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他,又有谁敢动天下闻名的武清侯石献?”

莫君言道:“可他为何要针对石帅呢?”

阳慕云道:“一则武清侯是东林一派,与魏忠贤政见不和。二则他两朝元老,手中握有一物,其权更胜当年太祖、成祖所赐的丹书铁卷,是以魏忠贤不得不先除之而后快。三则,却是因为前不久爆在蓟Ln远与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一场大战。魏忠贤致力于后金议和,此战却以我大明取胜而告终,他派去的使者也被努尔哈赤怒骂而回,因此议和之事就此告吹。魏忠贤心中不满,着使兵部尚书崔呈秀等弹劾并诬告石帅等主战派人士,天启帝不辨是非,竟将石帅责骂了一顿,因此将军忧虑圣主不明,怕这大明朝的江山将断送魏忠贤与后金人之手。魏忠贤又何尝不知形势,如今这把大火焚了将军府,必然是他藉题挥,先下手为强,就此除去眼中钉肉中刺之计。”

虞梦道:“这个皇帝也真是的,明明都打赢了,却还要听太监的话,把功臣骂一顿,真是无可救药。”

阳慕云叹道:“天启帝即位之初,年纪尚幼,又多逢危难,故而依恋乳母客氏。魏忠贤攀附客氏,因此也深得皇上信任,两人沆瀣一气,铲除异己,皇宫内外,无不在这二人的掌握之中。大臣奏折上来,未到天启帝的手中,却先到魏忠贤眼前,待魏忠贤看完了,又趁皇帝做工入神之际,这才转交。皇帝一门心思铸造宫殿模型,即便魏忠贤把宁远大胜,说成是宁远大败,也不会起疑。”

虞梦笑道:“这人也当真好玩,好好的皇帝不当,却喜欢做木匠。”

阳慕云道:“我听闻石帅亦就此事多次向天启帝进谏,但天启帝迷恋此技,不仅不听反而怒骂石帅。唉,人各有志,原不奇怪。想那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宋徽宗的花鸟画,那都是极好的。可惜他们生做了帝王,却好这些旁门末技,尽是误了家国百姓。”

莫君言道:“师父,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阳慕云道:“我有个小友,与石帅本系同门,武艺精湛那是不消说的,对朝廷事亦有深刻见解,我与他常有书信来往,我这番推断,原也是依着他的设想。去年七月,我与他曾相约无锡一见,未曾想途中遇上事件,竟给耽误了。再后来听闻他奔赴宁远,心想国事为重,也就罢了相会之念。”

莫君言听了许多,心中疑惑渐渐解开,问道:“那么石帅究竟是要拜托师父什么呢?”这问题问得很关键,虞梦也不觉凑过耳来。

阳慕云虽然武功高强,但毕竟事不涉江湖,以武林大豪之身份,却效法幕僚政客之行,绝非昆仑掌门所愿。何况此乃朝廷党派之争,由来已久,也不是昆仑一派所能干涉的,石献必然明白这点,那么他究竟要拜托阳慕云什么呢?

阳慕云长吸一口气,缓缓解释道:“我说过,将军府中有一件物事,比丹书铁卷更加贵重,若是落入魏忠贤手中,那朝廷之中,就真的再没人能与他对抗了。”

“什么东西那么贵重?”虞梦喃喃自语,莫君言则回忆着和石献相处的一幕又一幕,那画面如一道闪电般划过:“‘此剑,乃石某之荣耀,亦是此剑之耀,或使石某成就一生之败……’”

“那把剑,名为承影。”

“果然是承影!”莫君言惊叫出声,随即心道:“就是那把石帅想要赠给我的那柄黑色长剑……对了,那时候他说了很多莫名的话,我当时不懂,却原来有这许多来龙去脉。”忽然间,他又生出一个念头:“石帅当时要把‘承影’给我,却又是为的什么呢?若我接受了,又会怎样呢?”

阳慕云觉君言神色有异,讶道:“你在将军府中,也曾见过,只是不知来历。嗯,莫非石帅已和你说过?”莫君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将石献当日讲述承影来历,并欲赠剑,他坚持拒绝,故而改赠霜华一事说了。

虞梦从包袱中取出霜华,看了君言一眼,心道:“原来这剑还有这番故事。”她知此剑是从将军府中得来,便对石献生出不少好感,于是更加热心,只盼自己也能帮上点忙。

阳慕云听他说完,沉吟道:“‘蛟分承影,雁落忘归’,见承影如见先帝。如此一来,他所托事已然明了。”

虞梦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他是想师父找出这把剑,千万别让它落入魏忠贤之手吧?”

阳慕云点了点头,继而叹道:“只怕,只怕已经迟了。你们逃得慌忙,没带上承影,魏忠贤既然焚了将军府,又岂会还留承影于废墟中呢?先时你俩养伤,我便思虑石帅所托,也曾到过将军府。废墟之中寻了数遍,果然不见承影。”

莫君言道:“要是知道当初石帅苦衷,我一定不会拒绝的。哎,都怪我。”他一捶大腿,甚是后悔。

阳慕云道:“言儿,你也别先自责,这事原怪不得你。一则,魏忠贤行动之快,实是出乎所有人之意料,一面诬告东林党人,一面派人袭击将军府,数管齐下,当真防不胜防。听闻数日前东林名士高攀龙也沉塘自尽了。”他“哼”了一声,续道:“二则,我曾以棋枰之言语暗示石帅,以他之智,不会不解,理应施以防范之措。可……唉,想是他也未曾料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

三人回到小木屋,阳慕云令二人收好包袱,即刻向西返回昆仑。

莫君言料想师父必有谋划,如何肯舍,当下问道:“师父,我们回昆仑那你呢?”

阳慕云暗思:“如今欲得承影下落,须由魏忠贤处着手。魏忠贤近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阳某倒想会一会,且看是否江湖讹传。”他知虞、莫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得知自己想要潜入皇宫的想法,必然跃跃欲试,紧随不掉。自己深入险地,见机行事,脱身不难,他二人武功未到,碰到魏忠贤或是其手下高手如“五彪”等必然缚手缚脚,到时分心照顾,大事难协。

况且莫君言是目前知悉将军府一案真相的唯一知情人,锦衣卫势必会下追捕令全面捕杀,先回昆仑暂避才是上策,返回一路也正好让他二人自行历练。虞、莫二人武艺虽未臻第一流,但在江湖行走已是绰绰有余。

虞梦嘟着嘴,撒娇道:“师父,您一个人行动,不也寂寞得很,倒不如让我们两个陪着吧。”

阳慕云正色道:“哼,就你俩只能是碍手碍脚。”他顿了顿道:“你们随我进屋来,我有话说。”

三人进屋,阳慕云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一幅画轴,纸上画着一块玉珏,珏似分似合,如上下弦月。阳慕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是一块上古玄玉,名为阴阳玉珏。”莫君言细细凝视,心中暗想:“师父雅不擅丹青,但这幅却画得精致至极,竟不下于大师伯的手笔。”

阳慕云把画轴交给莫君言道:“这幅画轴你们收好,切勿遗失。如有机缘遇上持有玉珏之人,可告知他将军府之事,并求他援手。”

阳慕云说着,忽然叹了口气,缓了缓,才续道“由此向西数里便有驿馆,你们休息一晚,买两匹好马回昆仑,去惊神峰找你们大师伯,请他回门派主持一应大事。嗯,要是路上还能找到你们三师叔最好。”他又交代几句,无非是路上莫要轻易泄露身份行藏,但如路见不平则必需拔刀相助,要懂得随机应变,切勿违背侠义道等。

虞梦、莫君言听他殊无说笑之意,虞梦便不敢再撒娇,虽然不愿,但师命终不敢违背,唯有收拾好行装,与莫君言结伴朝西。

阳慕云待他俩走后,伫立在木屋之前,呆呆遥望着远处的BJ城。

这时已近黄昏,风飒飒,吹落了几片叶儿,一只脚轻轻踏上了那片叶,出了轻微的声响。

阳慕云没有回头,只是长吁了一口气:“你来了。”

那神秘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声,也是轻声一叹,答道:“是的,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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