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四:承影

次日,书房,石献让莫君言与他手谈一局解忧。

石献幼时便酷爱围棋,虽不似卫衷彦那般痴狂,却也不遑多让,要不然以棋圣之心性,也未必会与朝廷中人相交。是故石献棋艺亦高,当日方能与阳慕云旗鼓相当,略胜莫君言。可是这回石献心绪不宁,棋路时而急躁,时而又过于保守,竟为莫君言所制。

石献踌躇,放下棋子,叹了口气。莫君言晓得石献心烦,只是想借棋局来排遣,那想越陷越深,竟不能自拔。他也颇觉失意,虽然先前之事并不是自己的错,可毕竟是因己之由才让石献父子难堪的。他吸了口气,向石献致歉:“石帅,都是君言不好。”他话不多,但真实,自肺腑。

石献一愣,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事哪能怪你,既然过去了,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石帅……”石献摇了摇头:“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职责,平素对他的管教也很少,一旦……”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下去。“哈。”他干笑了一声,站起了身,拿起了右侧桌上的那一柄古朴厚重的青铜剑,静静端看。

莫君言也起了身。石献看着剑,缓缓说道:“这把剑,名叫承影,相传是一把有影无形的长剑。在《列子·汤问》之中,此剑铸于商朝被列子激赏,而后即为春秋时卫国人孔周所收藏。”他轻轻地拔出了承影剑,有锋。

“其实,承影并非有影无形,而是影引于形,凡人只见其影而不见其形,是为无知啊。”莫君言知道石献在说他自己,只能微微点头。

石献又道:“孔周死后,此剑为秦始皇所得,后辗转流落皇觉寺,成为镇寺至宝,洪武太祖遂以此剑平定天下。永乐大帝北伐安南,班师至擒狐山,也曾以此剑铭碑立文,文曰:‘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风尘,永清大漠。’……石某北御鞑靼、瓦剌,受先帝封赐,乃得此剑。”

“此剑,乃石某之荣耀,亦是此剑之耀,或使石某成就一生之败……”莫君言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喃喃地道:“亦胜亦败?”他暗想:“师父不是也说了句类似的话么?”

石献叹了口气,将剑收入鞘中,交给莫君言。莫君言不再多想,仔细端详了一番,不由得赞道:“果然好剑!”

“此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确实是一把好剑。君言,你若喜欢,便拿去吧。”石献微笑。莫君言忙将承影放上桌架,摇头道:“不可!”

石献问道:“有何不可?”“这把承影乃是石帅多年战功所致,君言一无功劳,二来武功低微,怎配使用如此好剑?”石献莞尔:“此言差矣!剑为人所有,剑之尊,固然有其本性,倘若无人施使,与废铁何异?”他并不理会莫君言第一句话。

莫君言道:“话虽如此,可这剑乃是石帅之宝,君言又怎能取而为己用呢?”石献笑道:“放在我这儿,供着无一用,岂非埋没了它?”莫君言执意不肯。

石献无奈把剑放了回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凝视着桌上的另外一把剑,他似乎是解脱,又似乎是不舍。莫君言默默地看着,也是一言不,他的心中更多的是感慨,更多的是为这个朝廷将军所忧虑,即便他们相识不过数日,即便他们年岁相隔多年,他也愿为他付出。这是少年人的相交豪情?还是少年人的以身相赴?也许,只有少年时候才会有这种情怀吧。

石献叹了口气,终于把那一把色如冰雪的长剑取下,微笑着说道:“那这把剑,总可以收了吧?”他似乎一定要把一把剑赠个这个少年不可,竟也像个少年一样的执拗。

莫君言还待推辞,石献已将剑塞入他手中,说道:“此剑乃石某差人所铸,剑名‘霜华’,虽不及承影来得尊崇,却也不失为一把好剑。”莫君言拔出霜华剑,锋刃如雪,寒彻惊人。再看剑鞘,制工精巧,银白剔透,典雅清肃。

莫君言心头暗叹:“这把剑,师姊或许会喜欢……”他性本聪慧,当然知道石献授剑,已有将自己视为传人之意。他望着石献嗫嚅道:“可是……”“你再不受,便是不给石某人面子了。”石献正色道。莫君言还待要说,可看了石献脸色,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石献道:“君言,到后院去吧,我传你擒拿手余下招式。”莫君言双目一圈,微觉酸了,当即跪倒。石献连忙扶起,说道:“我知阳道兄予你有大恩,你我二人仍是平辈而交,只望你能将这石氏擒拿手用于正途。”至于他到底为什么要传莫君言这家传绝技,一来是对这少年有莫名的好感,二来又有着别样的意图,不足为外人道了。

此后,石献一有余暇便亲传武艺,时或有同僚相寻,或同莫君言手谈棋枰。莫君言亦勤奋不辍,或晨或午,即于后院自行修习。石尽忠虽有不快,却也没有前来寻事。

不觉已过一月有余。莫君言虽已将纷繁多变,虚实并重的石氏擒拿手尽数学会,但其中诀窍奥妙却还需不断体验方能知晓并运用,真不知还要到何年何月方能真正学会。但他生性豁达,想来日后不断修习,功夫越深,威力自也越强,亦不以为意。

今日,他忽地想起本门剑术已多日未练,便取霜华剑将师父所教的迅雷剑法演练了一番。不知怎的,这次练习与往日感觉不同,竟隐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莫君言心内大喜,知是近些日子不断修习,内外功均有精益,此刻重拾剑法,便有新一轮感悟。

这天石献回来得极晚,而且面色忧郁,没进晚膳,便回书房。莫君言微感诧异,但又不敢多问。

夜半,他睡不着,漫步来到长廊,正巧听到两个人在房内低声轻语。一人道:“嘿,老戴,你听说了吗,都御史高攀龙高大人被抓啦!”那个老戴说:“是啊,外头风声传得可真快,那周起元、周顺昌两位大人也被送进牢里了。”另一人叹道:“也不知是个什么事,到处抓人。”那老戴说:“抓的都是东林党人呢,唉,老爷和这东林党关系不错,听人说还在皇上面前力保两人,只怕……”那人忙捂住他的嘴,轻道:“别胡说!老爷可是朝廷钦封镇朔大将军,谁敢动他?”“嘿,那可说不定,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生……”两人说话越来越轻,接着屋内灯灭了,管事老戴走了出来,想是回房就寝。

莫君言后面的听得隐约,似乎只听到了一个东字。他轻轻叹了口气。他对朝廷中人,国家大事知之不多,像那高攀龙、二周,在朝中可都是大大有名,当日便是高攀龙遣人相邀石献前往水烟学榭,高攀龙虽已辞官,但名深望重,乃是东林党中的杰出人才。

莫君言独自缓步,心想:“石帅此刻必然心乱如麻,我该当如何呢?”他虽不知高、周等人,但想能与石献相交,必然是有识之士,心中已存好感,有意结交。

他走着走着,竟不觉到了石献书房门口。他心中一动,正打算敲门,却听房内窗外一响,一人冷笑道:“嘿嘿,石献石大帅,近来可好呀?”莫君言一惊,举起的手倏然放下,石献一人归来,独在屋中,此刻却多了一人,而且此人口音沙哑怪异,绝非将军府中人士。他凝神,只听石献回答道:“托福,尚好。”

两人各自静立,莫君言在门外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下。

那人道:“多年未见,你我是否也该叙叙旧情?”石献冷道:“石某与你有何旧可言?”那人道:“哼哼,那是石帅贵崇,看不起在下。”他顿了顿,又阴笑:“只是说来也很有趣,你我彼此看不上对方,你北抗蒙古,当上大将军,我出黑山后,那也是功勋斐然。”石献截口道:“功勋斐然?嘿,真是可笑。你与一只看门狗,又有何分别?”

那人听罢大怒:“石献!你少得意!”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平复了心情,方道:“哼,今番我来,可不是与你斗口的。”石献微微一笑,道:“石某虽愚,却也非不智之人。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快……”那人道:“既然如此,石帅是打算随在下走一趟呢,还是要在下动手相请?”

石献冷道:“哼,就凭你?石某还不放在眼里!”那人也不动怒,笑道:“哦?那该如何?”石献道:“要相请石某,还是让他亲自来得好!”那人道:“哼!石献啊石献,你可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石献不待他说完,突然出手,拳劲刚猛,直取面门,那人早已料到,后退一步,单掌拍出。两人便于房内大打起来。

莫君言正欲入屋相助,却又听屋内那人冷笑道:“两相夹击,石献,我看你还能横到什么时候!”

莫君言抬头一看,这才现两个蒙面黑衣人已飞身在房顶之上,如若就势下来,便能与屋内那人里应外合了。

腹背受敌,正是兵家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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