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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乃是薄禾亲择良辰吉日。一大早,其同闻人战,遵礼成服,泣血稽颡,要将鱼龙二人衣冠下葬。

因无尸骨,此二人便也不往墓冢处亲视含殓,阖棺之后只交由薄山派弟子抬棺,往后山一风水地下葬。

仪式一过,前来吊唁的一路好汉们,虚实不论,俱是先好言安慰薄禾同闻人战,后则互相客套着,前后下山,各奔东西去了。

胥留留攒着眉,想着昨夜胥子思劝其返庄之言,心下稍见恼怒。待得时机,其终是按捺不下,急急同五鹿浑面询。

“五鹿公子,昨夜可有自鱼悟师那处得些同括师傅的消息?”

五鹿浑徐徐摇眉,轻声应道:“隋掌门尚在,我等便也未敢多留。”言罢,细瞧胥留留,见其面色发黯,稍显恹恹,这便柔声慰道:“胥姑娘可是昨夜睡得不好,怎得瞧着这般无精打采?”

胥留留探掌于面颊一拂,却又自感这动作太过女儿气了些,面上一热,立时将手掌往鬓发处移了移,收了耳边碎发,缓道:“家父昨夜令我回返咸朋山庄,被我恶语拂逆了过去。”

“难怪此时不见胥大侠,想来其已然动身回了广达?”

“确是回去了。”胥留留心下一软,思及昨夜言辞,面上已是露着悔意。

“我虽知父亲爱女心切,然则,你我一路自少扬至此,且不说水寒一事迷雾渐重,现连大欢喜宫亦搅入其中。我这追根究底的性子,怎能得过且过的了?”

五鹿浑唇角一抿,好言劝道:“胥大侠绝非不通情理之人。此回令你回庄,想来也正因对那异教涉入迷局的考量。胥姑娘坚持主见,言行拔绝,同一般的女子,自是不同。胥大侠若静心思忖,也必当深感胥姑娘不辱咸朋山庄之名方是。”五鹿浑稍顿,低眉一扫胥留留,见其仍有些个失神,这便再道:“现下情状,确是愈乱愈险,胥姑娘尚需以自身安危为重。待此事了结,毫发无损回返咸朋山庄,胥大侠必当欣喜,哪里还会同胥姑娘斤斤计较?”

胥留留自是知晓五鹿浑好意,唇角一扯,冲五鹿浑强挤个笑,柔声应道:“只是不知,此一事,究竟何时方可了结?”话音方落,右掌稍屈,身子微侧,避过五鹿浑,暗将左袖往上撩了一寸,三指使力,齐齐挠在手腕那疹子上,直将那块搔得一片暗红,隐隐向外渗血。

五鹿浑见状,先是暗往另一侧踱了两步,待定,启唇询道:“胥姑娘,你可还好?”

胥留留眉头一攒,轻声喃喃道:“真是出奇。广达城偏南,潮湿多雨,故而上一回返家,掌背生了些疹子。一路北上,本也好的差不多,谁知于薄山派呆了几日,疹子反而越发越多了。”

五鹿浑眨眉两回,心下暗道:按理说,薄山在北,春天干燥多风,不当如此呀。

胥留留回眸,扫一眼五鹿浑,柔柔一笑,又将指腹往那疹子上轻摩了两回,抱拳颔首,扭头便走。

当天午时,五人进了午膳,又同薄禾前后道了别,这便下了薄山,停在了流安镇上。

初时,几人找了个茶楼雅间,要了壶好茶,数碟点心,边吃边喝。面上虽瞧不见喜忧,心下却都茫然困惑,实不知前路何在,又当往何处探查方是。

宋又谷折扇一摇,一瞧闻人战,见其眼下发青,上眼睑微微有些红肿,打眼便知是哭的多了。宋又谷摇了摇眉,轻道:“未曾想,数日之前,你我尚还兴致高昂,欲来此见识见识那传闻中乱云的两位前辈。不过几日,天地翻覆,情势陡改,竟生了这般祸事。”

闻人战更显黯然,愁声应道:“我本不该就这么离了薄山。十三十四叔之事,着实令禾婶婶心力交瘁。只不过,即便我在,也帮不上什么忙。”

胥留留闻言轻道:“若非前几日闻人姑娘日夜陪伴,怕是薄掌门心伤更甚。”

闻人战摇了摇眉,苦道:“禾婶婶即便心中苦恨,也不能冲战儿发泄,还要时不时顾念战儿心绪,抚慰照料。怕是我在山上多待一日,便教禾婶婶愁绪多增一分,半点裨益也不见。”稍顿,闻人战指尖一对,轻声自道:“昨夜我还听说禾婶婶冲派内厨子发了好大脾气,今早天不亮便将那二人一并赶下山去了。”

胥留留柔柔一按身侧闻人战掌背,又徐徐递了盅茶水上前,一面冲宋又谷使个眼色,一面缓声接应,“现下可不是悲春伤秋的好时候。你我还得先定个去处,看看如何能寻出那异教踪迹,将其筹谋大白天下方是。”此言一落,胥留留扬了扬眉,定定瞧着五鹿浑,满膺希冀。

“依我看,既然之前来薄山乃是为了助小战寻父,现已得了闻人前辈下落,自当先往销磨楼,将乱云之事同那处的几位前辈议上一议,请他们出出主意才是。”

宋又谷暗暗吞唾,往五鹿老那边飞个眼刀,候了片刻,沉声接应,“我倒觉得,此时前往销磨楼,甚是不妥。你等想想,先是鸡鸣岛,再是乱云,你我所到之处,总有个不同寻常的事儿。若那大欢喜宫别有图谋,正巧尾随,顺藤寻到销磨楼所在,到时,我师父岂不危险?闻人前辈岂不危险?”

闻人战一听,小脸一皱,口内轻声附和道:“泥鳅此言,不无道理。”

“鸡鸣岛已空,宝象寺却满;灵和寺上下一夜无踪,同括师傅所言虚实,自然也是无从考证;至于家父收到的那封手札,怕也实在无法详查”胥留留一顿,已见语塞,“依着那日鱼悟师说辞,水寒一事,线索尽断!”

桌边四人闻言,倒是心有灵犀,对望片刻,齐齐长息。

“至于大欢喜宫,”胥留留眼目一阖,吁道:“一不知教派所在,二不知旧部行踪,三不知重现因由,四不知筹谋神通。这般情状,亡羊路歧,尽是穷途!”

五鹿浑抿了抿唇,缓将掌中那盏茶饮尽,脖颈一仰,柔声道:“胥姑娘,在下倒是觉得,人生在世,没什么时候算得上末路穷途,若非要找个说辞应一应景,想来,‘山重水复’更为恰切。”

宋又谷折扇一收,沉声笑道:“正是,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在前头。此一时虽迷雾重重,错综纷繁,然则,愈是这般,愈不可丧志,愈是杂乱,愈容易显出破绽。”

五鹿浑唇角一勾,浅笑接道:“自你我少扬相遇至今,差不多快要两月。中间所遭之事,除了方才胥姑娘所说,还有哪桩哪件令人生疑?我们不妨一一道来,挨个细细揣摩个遍。”

诸人一听,俱是目睑一紧,先将各方消息汇聚一处,后则思忖少时,各抒己见。

“少扬客栈那外使所中,究竟是不是大明孔雀摧?若不是,可会同葡山有些干连?”胥留留沉吟道。

“九韶那处,你我恰逢同括,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宋又谷嘴角一撇,立时接道:“且那小和尚所言,哪句真、哪句假?他所携水寒,究竟自何而来?”

闻人战两腮一鼓,徐徐自道:“我就想知道,五鹿的水寒,是不是我爹偷的;钜燕的那颗,他可是真要下手?”

五鹿老扫一眼旁人,两目对上五鹿浑,轻道:“前面那些个事儿,栾栾也不清楚。现在想不透的,也只有那夜所中奇毒以及薄掌门自野狼腹下找到的那封手泽了。”

五鹿浑静默半刻,见诸人再不多言,这方攒了眉,长息道:“现如今暂时见不着闻人前辈,闻人姑娘那疑问,一时难解;至于同括,怕是即便再见,也问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故而宋兄所疑,恐也要候上一候。”

五鹿浑摇首不迭,沉声再道:“这一路上,我们碰到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亦碰上很多出人意料的事儿。每每思及这些,在下总觉得甚是迷惑。”

“莫名其妙?出人意料?”闻人战小脸一扬,询道:“鹿哥哥所说,可是那夜在垂象替我们解围的蒙面人?”

宋又谷折扇再开,扇面朝外,于掌上轻巧转个数回,一边潇洒把玩着,一边接应道:“大椿那微泽苑中人,不知当算是事出有因,还是出人意表?”

五鹿老眼风一扫,轻嗤一声,一字一顿应道:“凑巧。”

五鹿浑摇了摇眉,缓道:“你们难道不觉得,此一回薄山吊唁,便来了许多出乎意料的朋友么?”

胥留留一听,立时会意,轻声接应道:“照理说,乱云恶事一出,姬宗主前来,并不稀奇。大欢喜宫重现,鱼悟师同家父匆匆赶至,亦无不妥”

五鹿浑轻笑一声,眉头虽紧,却不出一言反驳,稍一颔首,闻胥留留接道:“然则,雪山天下门的隋掌门立时前来,倒真有些个意外。”

“隋老爷子虽属三经宗,平日里却多是半出世的恬淡样子。此回火急火燎的出现,的确怪异。”宋又谷眉眼一飞,冲闻人战询道:“小滑头,你十三十四叔是否提过,他们同隋老爷子可有深交?”

闻人战朱唇一撅,目珠转了两转,沉声应道:“从未听闻。”

宋又谷又再进了些茶水,将半块核桃酥往嘴里一送,再道:“还有那四海帮帮主陈峙,他可是一心忙他的漕运生意,说他是江湖人,还不如说他是生意人。怎得这薄掌门方告江湖大欢喜宫之事,他便撇了四海帮那一大摊子,如梭如电立时来了薄山?”此言方落,宋又谷缓将那核桃酥吞了,手背一抬,抹了抹唇边碎屑,又再笑道:“还有,还有,那昆仑派的雪见羞,年少时那些个风流事儿,桩桩件件算起来,没有个一筐,也有个半篓。她这位昆仑派史上第一个女掌门,难不成同你禾婶婶是闺中密友不成?”

闻人战一听,直冲宋又谷作个鬼脸,又将掌内一颗蜜饯嗖的一声掷了过去。

宋又谷反应也快,折扇侧沿一立,当的将那蜜饯一挡,后则腕上使力,眨眉将之弹在五鹿老那茶盏之内。

“喏,请你吃。本公子不喜酸的。”

五鹿老见状,横眉撇嘴,抬掌却是取了闻人战的茶盏,毫不避讳,就唇便饮。

胥留留也不睬他二人,一边思忖宋又谷所言,一边止不住搔那疹子。

闻人战头一偏,凑上前一瞧,见胥留留两腕满布红疹,每颗大小都如黄米半粒,密密麻麻,甚是可怖。

“胥姐姐,你可还好?”

胥留留冲闻人战浅笑相应,口唇稍开,却是紧接宋又谷话头。

“这几位,如此着急赶来,怕是并非念着同鱼龙薄三位前辈的交情。若是薄掌门未将大欢喜宫之名传扬出去,倒也不知他们还会不会现身。”

五鹿浑一笑,轻声接道:“许是我识人不明,他们三位骨子里皆是嫉恶如仇也未可知。只不过,你等可还依稀记得,那夜密林助我们脱困的蒙面人,其所使功夫,可都是那几大门派的看家本事!”

“隋老爷子倒还说得过去。那陈峙跟雪见羞,一个财迷一个荡妇,压根儿同侠客扯不上干系。”宋又谷挑了挑眉,讥笑道:“他们的武功同密林蒙面客一路,倒是着实太过巧合!”

“若说异教重现中土,其所行第一件恶事,并非毁害命呢?”

胥留留闻五鹿浑所言,指上动作乍停,两掌攥拳,一字一顿道:“大欢喜宫本在垂象境内,其同鱼悟师的牵连,怕是要比旁人来的多些。那日宝象寺中,鱼悟师自言有势力暗中寻衅,欲置其不义若是大着胆子设想一番,许是自一开始,我们便错了。”

五鹿浑扫一眼胥留留,颔首一应,示意其继续。

胥留留将两袖放低,把那疹子遮个严实,环顾左右,哑声道:“少扬盗宝杀人者,或许便是大欢喜宫中人。其之所欲,全不过嫁祸鱼悟师。也正因五鹿那水寒并非闻人前辈所盗,他才对钜燕那颗生了兴。”胥留留一顿,将桌边几人徐徐扫了个遍,濡濡口唇,沉声再道:“异教盗宝之后,倒也瞧穿了鱼悟的脱身把戏。其于密林出手,目的不在全你我性命,不过是不想鱼悟阴谋得逞,白费嫁祸之计罢了。至于他们之间那纠葛,怕是同之前大欢喜宫无端覆灭有些干连。”

“真要这样,他们为何害我十三十四叔?”

胥留留同五鹿浑对视一面,心下俱是默默念叨:闻人不止同大欢喜宫,怕也有些个不为人知的关系。鸡鸣岛乱相同乱云惨状,指不定正因着闻人不止先前招惹了那异教,又或是异教急欲栽赃,斩草除根!

闻人战见二人不应,肩头一缩,抬声便道:“鹿哥哥同胥姐姐皆是认为,那夜密林相助的朋友,原是大欢喜宫?借着武功路数推知,方才提及三人,俱是异教旧部?真要如此,其更当避嫌,绝不该在此时上薄山方是。”闻人战一愣,朱唇一撅,径自喃喃道:“再者,若是旁人,我兴许就信了。隋掌门年逾古稀,一世清白。说他入了大欢喜宫,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五鹿浑抿了抿唇,拭目片刻,低眉道:“胥姑娘同在下也不过推断,未见实证。那三位掌门于此时现身,定有古怪;其同大欢喜宫,必有牵连!”

五鹿老啧啧两声,懒洋洋道:“兄长,那接下来,我们当往何处、寻何人追根究底?总不能一直赖在这流安镇,空耗两个月,后便直返玲珑京吧?”

闻人战一听,柔声道:“鹿哥哥,你同小鹿,要回去了么?”

五鹿老见闻人战唇角一耷,眼圈一红,说不出的不舍,更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五鹿老心下一紧,立时嘻嘻哈哈道:“小战,我同兄长应了姬宗主,两月之后,先往玲珑京瞧一瞧父王。待将父王哄得开怀,我们自当再溜出来,绝不会一去不返,对你置之不理的。”

五鹿浑扫一眼五鹿老,心下对这个胞弟,着实是没有奈何,顿了片刻,方道:“眼下,有两个人,需得见一见。一位,自是佛口佛心隋乘风。”

五鹿老瞧瞧宋又谷,二人互相换个白眼,口唇一开,说话倒是不谋而合。

“鱼悟师那处问不出的秘密,若苦求隋乘风,兴许有些指望。”话音方落,二人对视,俱是轻嗤一声,眼刀乱飞。

闻人战自然不睬五鹿老同宋又谷两人,徐徐抬掌,托了两腮,朝五鹿浑轻道:“鹿哥哥所说的第二个人,难不成是昆仑派的雪见羞?”言罢,见五鹿浑摇眉浅笑,闻人战两掌轻拍粉颊,接道:“那便是‘钱眼子’陈峙了?”

胥留留巧笑,举盏就唇,见五鹿浑又再摇眉,不由拍拍闻人战手肘,柔柔笑道:“五鹿大人莫不是想要我去葡山拜一拜?”

五鹿浑面现褒赞,眼底满是笑意,轻声应道:“胥姑娘同柳掌门乃是姻亲,说起话来,自然方便。”

“胥姐姐那嫂嫂,可是没来薄山吊唁呐。”

五鹿浑举箸,捡了碟内一只红彤彤的山楂糕,徐徐往闻人战盘内一夹,柔声笑道:“在下并不认为柳掌门同大欢喜宫有些关连。然则,鱼悟禅师同大欢喜宫,怕是必有牵涉。烦请两位姑娘往垂象葡山走一遭。一来探探少扬那事,柳掌门可有耳闻;再来看看那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可有渊源。若能自柳掌门那处得些消息,我等再往宝象寺,也好有些说辞。”

“哦。”闻人战尾音一拖,也不使筷,三指一捏那山楂糕,直往口内一送,“我瞧着那鱼悟师,可是不怎么喜欢我们。要是没些个准备,怕还真要吃闭门羹吃个饱了。”

胥留留见状,终是轻笑出声,心下盘算着,喃喃道:“你们三人,便往雪山去?”

不待五鹿浑有应,五鹿老同宋又谷俱是一怔,窃喜不已。

闻人战鼓着腮,边嚼边支吾,“那雪山,可是个好玩儿的地儿?怎得你们二人面上,皆有喜色?”

胥留留眼风一冷,沉声应道:“他们呐,怕是肚子里的馋虫起了,想吃酒了。”胥留留一笑,瞧一眼五鹿浑,心下自是知晓:自流安往雪山,一路北上,必是要过那祁门关的——酒中圣手丁梦璜,家业可是全在那处。

闻人战咂摸着嘴,轻道:“小鹿说,那日十三十四叔给我们接风洗尘,夜宴所饮,乃是日色浮。你且别说,自那日吃了一次,我这馋虫,也是被那酒气勾得不行。”话音方落,闻人战正待接言,口唇方开,却为胥留留一语止住,“闻人姑娘,我那嫂嫂,虽是一派掌门,寻常女儿功课,却也从未落下。女红烹饪,无一不精。最擅长的,乃是那道垂象名吃‘鳗鱼煨整鸭’;半匙肉汤,便能把你那眉毛一根根鲜掉。”

闻人战一听,目睑大开,两眼放光,不断嘟囔道:“我不吃酒了,不吃酒了。战儿非得跟着胥姐姐往葡山不行!”

五鹿浑长纳口气,眼目一阖,暂将目前乱局搁置一边,心下暗道:谁说女人太过聪明便不可爱了?要我说,聪慧到了顶的女人,简直可爱的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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