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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潜光离去当天,入夜,鱼悟房内。

胥子思一臂撑在木椅扶手上,另一臂放在一侧桌上,五指稍开,轻拍桌面,时快时缓。

鱼悟坐于一旁,阖着眼目,母指急拨,将颈上念珠转得飞快。

胥子思抬眉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哑道:“鱼悟国师,此回,可真是大欢喜宫重回中土?”

鱼悟眉关一紧,徐徐启睑,呼一声佛号,口唇开了半晌,却是难得只言片字。

胥子思摇了摇眉,五指成拳,接道:“此一处,那二人,这般行径。在下也真是多此一问。”

鱼悟急抿了口唇,低声苦道:“假作真时真亦假。老衲虽说有些个糊涂,不知时隔恁久,那异教为何卷土重来,然则,多加防备,必不会有大错。”

“因何重归中土?”胥子思轻笑,下颌一探,诘道:“个中因由,怕是天不知地知,我不知你知。”

鱼悟长目一挑,面上反见笑意,“胥施主,当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方是。”

胥子思倒也不辨,目珠一转,再道:“之前宝象寺上,禅师早言有暗中势力与你为敌。现将乱云同水寒一事勾连细思,怕是异教伏于暗处,早早盯上禅师了。”

“老衲虽也那般疑着,然盗水寒、杀外使,手法迂回,不似异教行事作风。瞧那乱云情状,倒是颇有当年摧枯拉朽的架势。”

“世事多变,”胥子思又再浅笑,皮肉却是不动,径自接道:“禅师最明个中真味。”

“阿弥陀佛。”鱼悟缓将那佛珠往膺前一拢,沉声应道:“老衲所见,不过夹山一线。现下你我皆困,胥施主的一线天,未必便是老衲的一线天。然则,冥蒙困境,绝无二致。”鱼悟一顿,眼目一眯,直面胥子思,缓声笑道:“那日堂上,胥施主竭力将姬施主诳入此局,倒也是个极佳的应变。”

“异教重现,武林人人可诛。姬宗主深明大义,何需在下多言?”胥子思目华一冷,不耐道:“敌暗我明,可有良策?”

“先求自保,静观其变。”

胥子思一听,面上立时黯然,唇角一勾,苦笑摇眉,“自是如此,自是如此。现今这般情势,求佛不如求己。”话音方落,起身便走。

鱼悟见状也不多言,口内诵着佛经,指上着力,直将那念珠拨得嗒嗒作响。

胥子思方出了鱼悟厢房,正待往胥留留房外交待个几句,低眉踱步,没走半刻,便在那抄手游廊碰到了隋乘风。

胥子思早慕其侠名,然二人一南一北,且隋乘风又久居雪山之上,故而缘悭一面,久未得逢,直至今回两人同来薄山吊唁,这方有幸见上一见。

“隋掌门,好巧!”胥子思高声招呼着,面带喜色。

隋乘风见状,拱手回礼,声若洪钟,“此一处得见坼天手,老朽欣然。”

胥子思朗笑,心下暗道:这位佛口佛心,耳背的仍是这般厉害。一边思忖,一边扬声询道:“隋掌门这是欲往何处?”

“此一条路,自是往鱼悟大师房上。”隋乘风毫不遮掩,缓声应道:“想来胥庄主方自那处出来?”

胥子思见隋乘风这般直爽,立时笑应,“正是,正是。在下见乱云恶相,着实心忧,便想同鱼悟禅师商量个对策。”

隋乘风啧啧两声,摇眉短叹,“小老儿我是心下沉抑,难以纾解,只好往鱼悟大师那处讨些个佛经禅理,盼个醍醐灌顶。”

“那在下不多拖延,唯盼后日可有幸同隋掌门煮酒烹茶,论论英雄。”

隋乘风哈哈大笑,再冲胥子思拱了拱手。

二人别过,分往两头。

行半柱香,胥子思又遇来人,这一回,共有四位,正是五鹿兄弟、宋又谷同胥留留。

胥留留一见胥子思,心下一紧,暗暗计较道:得亏闻人姑娘说要多伴薄掌门,这方未能同来。不然其同父亲这般遇上,少不得又要纠结水寒那事。

胥留留边思忖,边巧笑,展臂上前,娇娇俏俏迎上胥子思,直捉了其胳臂,边摇边道:“父亲怎得在此?”

胥子思心下亦有此问,挑眉扫了扫胥留留身后三个儿郎,面皮一拉,沉声道:“你这又是去哪儿?”

“因着乱云一事,前几日未能得机拜见,故而现往鱼悟禅师那处。一则拜见,再则问一问旧友同括师傅情状,求个心安。”

胥子思唇角一抿,将宋又谷同五鹿兄弟来回打量好几遍,见其俱是虾腰拱手,埋头膺前,既恭敬,又惶恐。胥子思唇角陡地一抬,却是冲宋又谷笑道:“宋家儿郎,又见面了。”

宋又谷肩头一颤,徐徐吞口凉唾,轻声接应着:晚辈见过胥大侠。”

“你我之间,何必客套?”胥子思稍往前踱了两步,单手往宋又谷肩头一搭,朗声笑道:“此次我来,犬子尚还念叨,薄山之上若可重逢,一定请你再往山庄,喝喝酒下下棋,逗逗鸟喂喂鱼。想是那日一见,其便将你引为知己。”

宋又谷眨眉两回,目睫轻颤,立时应承,“晚辈同垂垂兄确是惺惺相惜。若是得暇,自当再往庄上叨扰。”

“那就好,那就好。”胥子思又再拍打宋又谷肩膀两回,回眸一瞧胥留留,佯怒令道:“且同我回去。为父尚有些话需同你交待。”

胥留留朱唇一撅,正待同胥子思撒娇纠缠,却闻五鹿浑沉声附和,“胥姑娘,胥大侠既已发话,你便先行回去。若得同括师傅消息,明日早些时候,在下定当转达。”

胥子思见胥留留迟迟未动,不由短叹,摇眉苦道:“这般时辰,你一女儿家,混同三个儿郎四下乱窜,总归不甚方便。若现下仅你跟宋家儿郎,为父也就不多言语了。且此一时,隋乘风隋掌门尚在院内听禅师讲佛说经,于你,更是不便。”

一言方落,胥留留同宋又谷俱是一怔,面皮乍紧,逃目不敢对视。

胥留留自感羞恼,瞧瞧五鹿浑,心下泛起些古怪滋味。

“得,得,女儿不去便是。”胥留留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跟谁赌了气,顿足甩手,须臾便自胥子思身侧掠过,一边应着,一边瞪眼鼓腮,颇见不忿。

胥子思也不追究,冲五鹿兄弟稍一颔首,再朝宋又谷笑道:“记得来我咸朋山庄玩儿。”

话音即落,放脚上前,随胥留留而去。

五鹿老待胥家父女皆没了踪影,方冲宋又谷调笑道:“宋兄好福气。这可是老泰山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呐。”

宋又谷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嘟囔道:“花椒掉进大米里——麻饭(烦)了。怕是日后他给我来个泰山压顶,将本公子砸成肉泥都算轻的。”

宋又谷声音虽低,却仍为五鹿浑一字不落听了去。

五鹿浑心下已然解意,摇眉浅笑着,放脚再往鱼悟那处院子。

三人行至屋前约莫两丈处,五鹿浑乍停,眉关一紧,冲身后五鹿老跟宋又谷摆了摆手,又再侧颊,做个噤声手势。

身后两人见状,俱是一怔,便也止步,同五鹿浑一同立于屋前。

隔了盏茶功夫,五鹿老啧了一声,懒散道:“兄长,究竟何事?来见那垂象国师,何需如此鬼祟?”

五鹿浑一掌负后,回眸扫一眼宋又谷,轻道:“宋兄可感有异?”

宋又谷徐徐将那掌中折扇展了,轻摇两回,会意笑道:“那雪山天下门的隋老爷子,虽是早不多在江湖走动,然则他那耳背的毛病,可一直是江湖豪客的酒后笑谈。”

五鹿浑唇角一抬,轻声应和,“耳背之人说话,嗓门可都是大的要命呐。”

五鹿老一听,单掌一抬,徐徐摩挲下颌,喃喃道:“这倒是了。前几日听隋乘风跟姬宗主说话,也是远远便能听得到声响;怎得现下离房恁近,反倒是悄无声息、静得古怪?”

“也许,是我太过大惊小怪了。”五鹿浑静默候了半刻,径自摇了摇眉,轻声笑道:“许是隋掌门同鱼悟师正潜心礼佛,沉静打坐;抑或是屋内前辈辨得屋外步法零碎,有些个提防也说不定。”

巧合的紧,此言方落,正见鱼悟房门浅开。

隋乘风背对房外三人,冲身前鱼悟拱了拱手,后则一掸袍尾,回身向外,借着房内火烛,恰见五鹿兄弟及宋又谷。

五鹿浑见状,立时拱手,口唇虽开,其声却低,“隋掌门,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隋乘风定定瞧着五鹿浑,耳郭一抖,面上颇见恭敬,冲五鹿浑还了一礼,洪音应道:“还好还好,托公子的福。”

五鹿浑浅笑,再冲隋乘风颔了颔首,这便往后使个眼色,同五鹿老跟宋又谷徐徐上前,向鱼悟施揖请安。三人正同隋乘风擦肩,五鹿浑眉目低垂,隐约见其外袍袖口似有一片湿濡水迹。

鱼悟微阖了眼目,长呼“阿弥陀佛”,抬声朝背对离去的隋乘风道:“隋施主,贫僧便不远送了。”

隋乘风有闻,回身拱手,也不多言,昂头放脚,大步流星。

鱼悟见状,眨眉两回,这方朝五鹿浑起手笑道:“阿弥陀佛。祝施主有礼。”

五鹿浑笑应,鼻头一抖,见鱼悟立于房门正中,两手合十。看样子,怕是并不想请客人入内小叙。

五鹿浑后退两步,沉声寒暄,“禅师,那日宝象寺一别,不过半月,又再得见,实乃机缘。”

“来来去去,不来不去;去去来来,不去不来。”

五鹿浑颔首,连连称是,侧目一扫宋又谷,接道:“我等此来,原想跟大师问一问同括师傅情状。现在看来,想是大师同隋掌门论佛论的乏了。在下来的不巧,实不敢多加叨扰。”

“同括入宝象,浑若清流汇沧海。几位施主,莫多挂虑才是。”鱼悟长目斜飞,沉声应道。

五鹿浑趁其低眉,疾往房内扫了一眼,见不远处桌上,仅有一盏,盏口向上,其内似有半盏冷茶。

五鹿浑唇角一勾,抱拳同鱼悟作别道:“夜阑人静,我等不碍大师清修,这便去了。改日得机,再来听大师说佛论禅。”

话音方落,五鹿浑也不顾五鹿老面上薄怒,轻轻推搡着他,反身便走。

一路上,三人无话,垂头耷耳回了五鹿浑卧房。

“兄长,那鱼悟和尚,好不识抬举。”

宋又谷见五鹿老恼怒,不由轻嗤一声,心下暗道:你这小王爷,脾气比我还大。怕是真被你那父王同长兄惯纵坏了。

五鹿浑不应五鹿老,反是抬眉瞧一眼宋又谷,轻道:“宋兄,方才于鱼悟师房外,可有查得什么古怪?”

宋又谷脖颈一紧,摇扇笑应,“入门是客,若说那二人烹茶论佛,怎得桌上唯有一盏?”

“莫说茶盅,我见那茶灶茶壶也自桌上移到了旁处。”

五鹿浑唇角一抬,冲五鹿老缓缓颔首,又再笑道:“之前沾了师父的光,曾偶得隋掌门点拨指教,也同其小有接触。然,我可从未敢动念验一验那传言。直到刚刚,我才断定,江湖上关于隋掌门的传闻,果是真的。”

“传闻,是何传闻?”五鹿老一听,来了兴致,单掌一攀五鹿浑胳臂,面颊一扬,立时接应。

五鹿浑摇眉苦笑,顿了半刻,方道:“隋掌门虽是耳背,却独有一手旁人学不来的本事。”一言既落,五鹿浑定定瞧着五鹿老,神色着实耐人寻味。

五鹿老被五鹿浑瞧得心虚,自感毛发倒立,探手向前,颤声道:“兄长,你莫吓栾栾。难不成,那隋老头会读心不成?”

“并非读心,乃是读唇。”五鹿浑一笑,抬掌轻将五鹿老两手从自己肩胛扫下,身子暗往边上一偏,愈远了五鹿老,一定,方道:“其若看见对方唇动,即便听不见,也能知晓对方说话。故而方才,我故意低语,同其打个招呼,其瞧着我,辨辨唇语,已然明白我说了什么。”

宋又谷目珠一转,同五鹿老换个眼风,思忖片刻,二人已是异口同声,“那二人有事不欲人知!”

“若忖度不虚,怕是他们以指代,借水为墨;一个读唇,一个断字。既无声又无痕,不留破绽,岂非高明?”

宋又谷长纳口气,低声试探道:“你们说,其所议可是同那大欢喜宫有关?”

“他们二人,以年齿论,于廿年前那异教之事,总当知晓一二。然则,以上种种终归不过推测。”五鹿浑抬掌,徐徐给自己布了盏茶,轻啜两口,再道:“隋掌门归于雪山日久。廿年前,其同鱼悟师,又能有何交往?”

“廿岁前,那老和尚应该方到而立之年吧?瞧模样,他同隋老爷子之间,应该隔了两轮。”

宋又谷扫一眼五鹿老,轻声应道:“差不离。廿岁之前,鱼悟也不过而立;那时的隋掌门,可是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宋又谷一顿,挑眉展扇,掩口笑道:“我还听闻,现在的宝象寺,原本不叫宝象寺。很早之前,那一处原名‘报恩寺’。寺院老住持,于鱼悟幼时收留了他,传他功夫,助他成才,恩深情重。后来老住持圆寂不久,那鱼悟便被垂象国主带入皇宫,小和尚成了大国师,报恩寺也改了宝象寺。”

五鹿老翻个白眼,稍一侧目,直冲宋又谷惊道:“怎得江湖上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你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本公子博学多闻,你不服气?”

五鹿老下颌微抬,摩了摩那透出假面皮的须渣,轻声嗤笑,“本王仅得一口,怎能跟你这‘吕’、‘品’、‘器’争长论短?”

宋又谷急收了折扇,将那扇头朝五鹿老一探,横眉怒喝:“你还嫌本公子多口多舌?这一路,我可没少给你们解疑答惑!”

五鹿老冷哼,直面宋又谷,不紧不慢道:“那便请教宋公子,隋乘风那耳疾,可有什么说法?”

宋又谷单侧唇角勾抬,缓将那折扇收了,自往掌心敲个两回,笑道:“你算是问对了人,这当中,据说还真有些个掌故。”

五鹿兄弟见状,俱是竖耳,凝眉静听。

“隋老爷子原本可并没有耳背的毛病,现在成了这样,全是因着他听信了劳什子旁门左道,说是自刺耳上听宫穴,可发潜能、蓄内力,贯脉强筋。隋老爷子为见功力一日千里,便依此法,久刺听宫。功法嘛,精进倒也精进了,那招举世闻名的‘乘风归’,便是其在那时得悟。只不过,好好一对耳朵,现今几已成了摆设。”

五鹿老目睑稍开,撇嘴自道:“合着他是自找苦吃,赖不得旁人。”

“宋兄此言,可是销磨楼主人所告?”

宋又谷面上一紧,抿唇应道:“自是我师父告知。”

“倒不知令师同隋掌门,是不是相熟?”

宋又谷一笑,徐徐往椅背内一仰,阖目缓道:“隋老爷子那耳背因由,可是他自己告诉我师父的,你说他们熟不熟?”

“宋兄这般渊博,定是销磨楼主人教导得宜。高徒名师,四友前辈也必是个博闻强记之人。”

宋又谷听着五鹿浑这般说话,身上一酥,极是畅快。

“在下虽不精医术,也算久病成医。因着那梦行症,在下见识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五鹿浑一笑,低声缓道:“我可是听说,那听宫穴,施针之时,会引发短暂失聪。这般强悍的穴位,久刺下来,损了耳力,倒也不足为奇了。”

五鹿老抬掌搔了搔头,轻声询道:“那隋乘风习武多年,奇经八脉自当通晓。怎得这一般大夫都知道的事儿,他却不知?”

“岂会不知?”宋又谷长纳口气,摇眉苦叹道:“隋老爷子追求上乘功夫,已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即便其深知害处,为着增强功力,也必得破釜沉舟,试上一试的。”

五鹿老一听,亦是垂了目睑,短叹应和。待得片刻,却又抬声,冲五鹿浑道:“兄长,若说隋乘风通晓唇语,怎得我瞧着薄山派上众人面对面跟其说话,仍是那般大声?”

五鹿浑缓给五鹿老布了盏茶,边笑,边一字一顿道:“这,便是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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