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要见娘子?”

“回姐姐,乃一神人求见,他自称东湖相建元,赴约而来。”

春燕问话,侍婢如实回答。

凤钗娘子思量起身,自语道:“东湖相建元?我何时邀请过他?”

春燕想到什么,先让侍婢退下,与娘子说:“我知此人?”

“那相建元乃临安东湖水主,上月临安遭瘟,病死不少百姓,造出两三千疫鬼……”

“他有心救民,却无法收治疫鬼,便乔装成书生误入我阴山,欲求娘子相助,被我一棒槌打出去。”

“我怕他含恨而走,回去道娘子无情无义,就留下一句话堵住他口舌。”

凤钗娘子责怪一眼,问:“你用什么话堵他口舌?”

春燕笑道:“我说,你家遭灾与我何干,要见我家娘子,找个经得住沸河苦厄的人来。却不想他当真领人过来。”

“娘子以为如何是好?”

凤钗娘子思说:“照你所言,那他确是应约而来,不见有失信义。”

“就由你去接引他们,先叫他所带的人一试沸河之苦,成与不成都来见我。”

“那临安乡民遭受瘟疫,无辜枉死。我既知晓就不能视而不见。”

“他们为乡为民,便是心怀大义,当敬三分,叫翠莺陪你同去。”

原来此地便是相君口中‘下邳阴山给孤园’。

而这娘子即是他所言‘东海薛候之女’。

“嗯。”

春燕领差事出殿,叫来红氅小娘子翠莺陪同接引。

此刻山外,乾坤清朗,月照大千。

巨大崖壁前漂浮一片光灿灿香火云彩。

云上,刘彦、相君为首,左右各是四郡主和高二姐。

他们身后两架金光车马,有二十名戴甲水府兵将护驾。

等不多时,只见崖壁中间显现出一座高大府门,有八九丈高,四五长宽,两扇大门逐渐敞开……

春燕、翠莺挑着幽蓝鬼灯,立于正门前,眼眸与他们相视。

左右两大门,各幻化成赤发独眼巨鬼,青面獠牙罗刹,各持铜锤、铁简,摆出威势瞪着来人。

咣咣——

二鬼铜锤敲击,双简相撞,声威迎面席卷。

刘彦被威势一冲,额头文光烁烁,心神抖擞但无惧念!

二姐传音入耳道:“世才无需怕,那二鬼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也就比寻常小鬼强壮些。”

说话间,门前二女挑灯飘来,相距一丈立足。

春燕环视道:“我娘子答应一见。不过要先遵约渡河,这位公子莫非就是湖君寻的渡河人?”

相君引荐道:“正是。此乃我乡一位生员,他甘愿为民吃苦,一试阴山沸河。”

刘彦持礼无话,坦荡面对二女目光。

翠莺小娘子观察问:“公子生魂何故如此明亮?修道养命之人渡河可不作数?”

刘彦未开口,二姐替他道:“这位小妹有眼不识真君子。”

“我弟乃儒门真学士,非道家养魂之人。真学君子,聪明透出心窍,文光明亮魂体,故而神魂光明。”

翠莺眼眸变化,春燕也再次打量,含笑分看相君。

“不想湖君找来一位儒家明经学士相助,难怪我观公子魂儿如此清亮。”

“公子为民渡河,乃心怀仁义之君,但不要小瞧了我家门前那条河。”

“你果真要一试沸河苦厄?”

“愿意一试。”

刘彦目光平视,不说多余的大义之言,只把慷慨寄在心中。

春燕暗下点头,对相君道:“如此就随我来,只要过得沸河,你家之事便可与娘子面说。”

相君等她引路,趁机对刘彦传音。

“世才先试水热,若遭受不住,祭出你那《山居秋暝》诗气裹身,我想可以抵御。”

今夜二人在东湖相见时,君家大吃一惊,不知他护身酒气何以消散。

刘彦如实告知‘写诗盛装酒气’之事,并祭出魂中《山居秋暝》诗卷请君过目。

相君颇为高兴,不想刘世才竟能思得奇法,把自己所酿学问精气收入自己囊中,非但不生气反觉得后继有人了。

他告诉刘彦,自己那缸青山酿,确实为自家学问酿造。

自己虽投身神道,但心向儒门,每日都会作诗写文章。

但神明之身容不下儒教学问,便造一文缸,把所修学问诗词投入其中,久而久之便得一缸青山酿。

此酿正好比真学所酿文光,酒气即是文气。

当日劝他多饮,是欲借酒气助其护身。

之所以没有当面说明,乃怕刘彦心生顾虑而怯退。

不料刘世才思得妙法盛装酒气,化作自家所用。

从临安来这一路,相君已然暗定刘彦为恩师继学弟子,言谈话语拿他当自家师弟。

两人暗语交谈,跟随春燕、翠莺两位娘子进入巨大山门。

看到前面一条横河汹涌奔腾,河水沸气直扑面门、吹在魂身,犹如点点火星灼烫肌肤。

全身灼烫之感,密集似万千蚂蚁叮咬,连二姐都觉神魂发麻。

春燕察言观色,笑问:“公子可还吃得住?”

“此河水出自桃止山沸泉,胜比地府油锅。”

“鬼神下去也要脱层皮,凡人一入,万念俱消,就只剩疼了。”

“你若吃不消,大可喊叫,那时我捞你上来。”

“切记不要硬撑,否则烫久了就会散魂,因此丢了性命。”

“多谢指教。”

刘彦礼谢后,阔步走到河边,伸手试了试水温。

一股酥麻由手传递全身全神,而后就是绵延不绝的灼痛席卷心神,杂念被痛苦冲刷的干干净净。

“她所言不虚……”

“不过,我来也是为了熬炼心志。”

“经得起大痛苦,才养得大毅力!”

他一念思量,随之走入河中,沸热顷刻浸透周身,灼烫之感犹如把魂儿点燃。

刘彦走几步便被沸河淹没,消失在腾腾热气之中。

岸上二姐忧心忡忡,漂浮入空,双目运玄光窥视河水。

见漆黑清透的河中有光影浮动,一点点朝着对岸而去。

相君也随春燕、翠莺二女飘于上方,视察沉入河底的刘世才。

水下,刘彦越走越深,越走越慢,越走越沉,魂身好似背负大山!

此山,名曰【苦厄】。

苦厄加身之下,前方似重重阻碍迎面而来,身后如有万千只手抓扯,生魂处于极大煎熬之中,甚至有绝望弃生之想!

此刻,他可以请出六卷诗气裹身,却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从前方阻碍中,看见自己被刀斧加身、钢钩穿琵琶,鞭打锤凿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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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身后则是家遭突变,亲人别离,被人陷害,家眷受辱……

种种幻境使人撕心裂肺,化作真实苦厄施加他魂身之上!

人世间众多苦楚,犹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贯穿心神……

这等大苦难,如何去防?千手千眼,三头六臂亦不能防。

身处大苦海,唯有熬炼心性,方能自渡超我!

熬,心志如铁,明智坚定。

炼,本性归真,白发赤心。

世间儒释道修真,皆追求本性纯真,吃透红尘诸般苦厄而不改心志,是为‘道心佛印’。

他曾听慧静说,佛家禅宗认为人之本性即是佛心,人生来即是佛子。

若使心性回本来,在心灵之中烙下印契,便是‘佛心印’。

秉持‘佛印’,可身浮苦海之上,一步步行至彼岸,修得菩提正果。

菩提者,有聪慧光,明心见性。

照见自性光明,持光明便有大无畏,一切孽障不可阻拦。

“是了。”

“儒家不也是如此?”

刘彦不知何时涌出念头,脚下停步,心道:“万山与我讲‘六等九品’儒术境地。”

“儒家【明经】入学之后便是【正心】。”

“正心,即心性归向正道,此道乃文灯所照之路,乃大学之道。”

“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于德性之中见君心光明,使光明浸入本性之中。如佛家得‘佛心印’。”

“因而,聪明正直者为君子,亦为神明。”

“藏神明于内在,见万般诸事洞明,便是做学问,悟道明心。”

“这河中苦厄,使我心无旁碍。”

“此时不正心,又待何时?”

他陡然而悟,神思明亮,眉心亮起文光,透照整个魂体,从天地人三魂内照见本性。

天魂胎光与他文光共明,内外呼应!

地魂爽灵随他心志抖擞,浑身爽悦!

人魂幽精得其天地滋润,草木重生!

一霎时!

这沸河灼烫与诸般苦厄消除,身前与身后,再无阻碍了。

刘彦魂灵轻如鹅毛,踏水如履平地。

大河上方,众鬼神观察……

见黑水沸河一团明光荡漾越发显现!

那渡水书生一袭白衣趋步而出,周身散发光烟白气,乃魂儿所发,乃胎光文光合照。

他脚踩沸河上,身性轻于苦厄,因而河水只没过脚踝。

他面貌儒雅不含苦相,印堂灵光如月晕,成清亮光环。

细看光晕之内,端坐一书生,是为胎性本相。

佛家所谓‘明心见性’。

道家所说‘修心炼性’。

儒家所言‘存心养性’。

皆是为求一见此相。

照见胎性本相,方能养我身性。

唯见这般显妙,方使我心向道。

此刻,河中苦厄无法纠缠刘彦,任由此人踏水高歌向岸而行。

你听他唱什么:

【悟得真如性,照见身内身。不识玄机奥,如何识本心。历经千般苦,方知水里金……】

虚空之上,双双明眸震发神采。

有喜悦,有惊诧,有不解,有欣慰。

“明心见性?”

春燕娘子心言随口说出,转问二姐:“令弟修佛?”

高二眼送妹夫,舒畅摇头:“我弟不修佛法。此乃儒家明德正心,乃大学之道,想必相君熟知。”

闻狐仙笑问,相君回想自己求学时,望着刘世才身发胎性明光,如见昔日自己。

“正如夫人所言。”

“世才此刻,文光与胎光共明,是为明明德,乃君子正心!”

“【正心】乃【明经】入学后的第二等儒学境地。”

“所谓‘正人君子’,即如此。”

“不过回去后,世才仍需‘存心养性’。”

“养学问,积文光,请三千文光合入根性,点明德性才算达到【正心】之境。”

听这位‘生前真学士’口证,高二喜似泉涌。

她深知‘心’比‘法’难修。

真学之所以难入,就在一个心性。

儒家前三重【明经】【正心】【乾道】皆是熬炼心性。

心境达到了,便可大浪淘沙取真金,养学不在话下。

“不知三妹知道后,会不会惊掉下巴?”

“半月养学入真境,十日不到正君心!”

“世才世才,不世之材!”

高二怀揣喜爱,身似飞燕落在对岸,在那河边笑迎贤弟。

刘彦踏上南岸一刻,如跋涉千山万水后的苦尽甘来,似历经百战熬炼的军士还乡。

面对二姐,他由心而笑,性情没有因正心而寡澹,更明白世间情义可贵。

此乃‘去伪存真,真情至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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