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阳渐渐西沉。

今天的大冢宰府第,十分的热闹,只是这种热闹与往昔不同,隐隐中,有着几分古怪。来来往往的宾客,便是满面含笑的寒喧着,那笑容底,也透着几分小心。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府中的第一个角落,大门外,更是红缎铺开,一直延伸了百米远。

这一点,在向来讲究奢华气派的陈国,那是常见之极,可在这提供节俭的周地,却难得一见。

十几个美貌婢妾穿着华服,站在道路两侧,恭敬着贵客临门。不远处,更有几颗脑袋鬼崇地伸出,不时地向前方的路口眺望着。

“那兰陵王来了没有?”

“还没呢。”

“好想看看他那张姓姬妾美成什么样!”

“嘘,小声点!”

……

热闹的大堂处,有几个手持佛珠,低头念着佛语的光头特别显眼……这宇文护设宴,也把长安附近的几位高僧也请了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朴素少女,和众人一道看向路口处,她低声问道:“吴媪,那个张氏阿绮,真有那么美吗?”

吴媪是个佝偻的老妇,闻言她慈爱的一笑,道:“傻孩子,那种姬妾最美最能干又怎么样?她是翻不了身的。”

刚说到这里,她急急把少女一拉,两人向后退了几步,躲在一根大柱子后,悄悄看着走来的一队盛装女子。

看着那走在最前面的少女,吴媪低声道:“女郎,女孩家轻易不可对丈夫心动,你看你那大姐姐。生得美又怎样?最得宠爱又怎样?这两日瘦了多少,看她这样子,这道坎过不去,怕是永远也不快活。”

小少女连忙点头,可她明显对张绮更感兴趣。眨巴着眼,她又小声问道:“可是媪,我听说那个阿绮中吴郡张氏的姑子呢……她又生得这么美。那吴郡张氏,怎么就不多疼她一点,非要把她送给齐人做妾侍呢?”

“吴郡张氏?”那吴媪冷笑一声。她认真地说道:“女郎。她便是吴郡张氏的姑子,也远远不能与你相比!你可不是那些可怜的,把嫡庶看得比天还大的汉家子,你是破野头家的女儿,你的父亲是周国宇文护,便是生母地位最低,这个周国,也没有人能逼得了你的父亲。更就没有人能胁迫你去为人姬妾。再过一年,会有很出色的丈夫手持大雁前来,他会为你却扇……孩子。这种明媒正娶的风光,那张氏阿绮永远也不会有。你千万不要羡慕她。”

明年?年方十三的少女脸红了红,她咬紧了唇。这时的女子,普遍嫁得早,十四岁嫁人的比比皆是。

正在这时,喧哗声四起,好一些声音同时叫道:“来了,来了!”才叫到这里,那些人感到不妥,便又急急住了嘴。

虽然不再有人叫唤,可这时,所有人都专注地看向路口。

路口处,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旁,各有十个黑衣甲士随侍。

看着那华丽的马车越驶越近,越驶越近。在马车停下后,车帘一掀,一个黑衣青年走了下来。

黑衣青年一走出,人群蓦地躁声大作,饶是一再压抑,也有好十几个少女同时轻叫道:“啊,兰陵王!”叫声虽轻,掩不去那狂喜和渴望。

吴媪旁边的少女,这时紧紧揪着她的衣角,她呆呆地看着兰陵王,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得又慌又乱,觉得脸孔热热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冲动,一种喜悦夹着酸涩同时涌出心田。

就在这时,兰陵王转过身去,他伸手从马车中抱下了一个少女。

随着他把那少女朝地上一放,随着那少女抬起头来。吴媪感到手腕一痛。

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家的女郎白着脸,喃喃说道:“也只有她这样的,才配得上他……我要是也这般美,可多好?”那样,就不会在这里空自相思了,那样,看到了中意的人儿,便敢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那样,不管那人是如何了不起,自己也可以给他一个骄傲的笑容,而不似现在这般,只能藏着躲着,黯然渴望着!

吴媪看着自家女郎又是自形惭秽,又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一急,连忙扯着她向后退去,不一会,两人便消失在树林中。

与那少女一样,此刻失魂落魄的女郎不知有多少。

兰陵王牵着张绮的手,朝着大门走去。

随着他到来,四周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安静。

正在这时,一个笑声传来,“兰陵郡王驾到,有失远迎了!”笑声中,大步走来的是宇文护的第二个儿子宇文秀。

宇文秀是宇文护的嫡次子,他没有宇文成那么会讨父亲的欢心,这一次要不是宇文成一再地落了脸,也轮不到他出来待客。

因此,宇文秀看向兰陵王时,眼神便和善多了。

宇文秀的声音一落,一个清亮的笑声随之传来,“兰陵郡王好大的福气,想当初我等在建康皇宫挑选世家姑子时,簇簇一堂的美人中,你这位张姬面目最普通……怪不得当时,郡王定要索她为姬,原来这美人儿是藏了的。”

说话的声音,清亮儒雅,说话的人长身玉立,修劲如竹,皮肤白净气质沉稳,正是曾经出使过陈国的周地三大美男之一的宇文纯。

围在宇文秀身周的众周地贵族子弟,都没有听到过这段故事,现在宇文纯这么一说,顿时都有了兴趣。

此起彼落地取笑声中,兰陵王低头看向自出现在众人面前,便低眉敛目,安静乖巧的张绮,笑了笑没有答话。

这时,从后面大步走来的卫公直也不无遗撼地说道:“是啊,当初我还是第一个选的,可选来选去。却漏掉了最美的那颗珍珠。”

卫公直与宇文纯言笑晏晏,话里话外,却是把张绮卑贱的身份道了个明白。

一时之间,上午时,被张绮那华美骄傲的一笔震住的少年人。同时嘻笑起来,看向张绮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轻薄和无礼。仿佛她还是那个任人挑选,可随意把玩的姬妾。

听着这笑闹声,张绮清楚地感觉到。兰陵王握着自己的手硬了硬。

……天下的丈夫。很少有不爱颜面的,这些人着意轻贱自己,也是在落兰陵王的脸。

嘻笑中,一个有点尖哨的大笑声传来,“不过话说回来,张姬之美,实实是罕见。高长恭,上次我拿十名美姬换你这个妇人。你不肯,这一次我再加一把价,二十名美姬和上等骏马二十匹换她一人。如何?”

他咧嘴一笑,阴森森地说道:“本郎君最近发现。新毙的妇人,那阴谷最能挟人,其滋味之美无可比拟……”

声音一出,四周原来响亮的女子娇笑声都是一止。而站在两侧的美貌婢女们,更是齐刷刷白了脸!

开口之人,正是宇文成,这个宇文成,一出口便是天价,而他索要张绮的目的,并不是用来把玩,而是要把她弄死,要玩她的尸体!

当然,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用天价索要张绮就是借口了,他只是要羞辱张绮,激怒兰陵王而已!

感觉到兰陵王握着自己的手蓦地大紧,心知他不能出面的张绮,连忙轻轻的反手一握。

她慢慢抬起头。

随着她一抬头,众人只觉得眼前容光胜雪,眉目秀致如湖山落日,直是逼人双眼。

在一瞬短暂的安静中,张绮转眸看向宇文成,与被宇文成的一席话骇得破了胆的众女不同,她的眼神明澈如水,从容中透着说不出的潋滟。

静静地看着他,直盯得宇文成脸色一沉,忍不住要向她发火时,张绮怜悯地轻语道:“宇文郎君,你失态了……既骄且躁,恶毒丑陋,郎君是泼妇么?”声音轻缓从容,婉转娇柔而来。最平常宁静的语气,却因她那一份怜悯,那一缕不屑和高高在上地指责,硬生生的,把宇文成映衬成了一个愚鲁粗鄙之人!

刚才众人还在耻笑张绮身份卑贱,这一转眼,这个身份最为卑微之人,却用一种极为矜贵和高高在上的目光,怜悯的教育了宇文成一番!

此刻,这个出身卑贱的少女,哪里还有半点卑贱之处?其举止做派,眼神语气,浑然一副最最高贵的世家嫡女模样……

不远处,正与众世家子并肩而来的卢俊等人,看到美丽中尽量华贵的张绮,不知不觉中竟是想道:也不知那远在建康的吴郡张氏,知不知道她们弃去的私生女是这般风姿?如果放在魏晋,朝庭还能公正地凭借九品中正来寻访人才时,这张氏阿绮,只凭今日之举,便已举目瞩目,成为名士纷纷结识,众生倾倒不已的风流人物了。

可惜,今不如昔。现在的世道,出身是嫡还是庶,远比才华学识风华更重要!

随着宇文成气得铁青的脸,和那气急败坏的喘息声,兰陵王嘴角一扬,他走上一步,挡在了张绮身前。

兰陵王伸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而宇文成,则是颈项青筋跳动,暴戾之气无可掩饰!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言语攻击的人,更不是一个真正沉稳有度的人,此刻被张绮如此犀利地反击了一把,除了暴怒之外,他已无法理智地应对此事。

再这样下去,要闹出事了。

见势头不对,宇文秀连忙朝左右瞟了一眼,当下,几个高大的侍卫走上前来,他们扶住宇文成,不容他反抗地低语道:“大郎君,还是去歇歇吧。”

说话之际,他们硬生生地把宇文成架了过去。

宇文成一退,宇文秀转向张绮,对上她绝美的小脸,他眯起双眼,秀气的脸上带着冷笑,“所谓言能杀人,真没有想到,张姬有这么利的口舌!”

已小胜一筹的张绮,却是又退后一步,她怯生生地躲在兰陵王身后,紧紧牵着他的衣角,那脆弱而又柔美至极的模样,哪有半分刚才的凌厉?

宇文秀其实是非常兴奋的,他想,被这个张姬这么一说,自己那大兄,怕是难以翻身了……他压住心头的愉悦,朝着张绮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后,转向兰陵王行了一礼,道:“郡王,请!”

兰陵王没有提步,他转过头看向宇文纯和卫公直等人,淡淡说道:“那一晚,阿绮之所以掩去面容,便是不想被你等择了去……她眼力向来不错!”

语气淡淡,却是十足的嘲讽,配上刚才张绮讽刺宇文成的话,简直是在说,这宇文纯和卫公直两人,也不过是小丑般的人物,张绮的身份再是卑贱,却也不屑跟随!

说到这里,他牵着张绮的手,大步跨入院门。而在他的身后,还被张绮刚才流露出的华美震住的卫公直和宇文纯,脸色同时变了变。陡然的,他们同时自形惭秽起来,想道:早知道张绮阿绮是这般华美逼人的佳人,刚才便不该说那种话,她现在,只怕像轻鄙宇文成一样,也轻鄙着自己吧?

目送着那一对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璧人,吴媪听到她的女郎低低说道:“媪,我不妒忌她了。”

十三岁,容颜刚刚长开的少女,眼中泛着晶莹,她仰望着那联袂而去的身影,喃喃说道:“媪,我总是听人说,昔日的汉家子,有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他们容止出众,举手投足尽风华,他们雍容华贵,可以让人一见便倾倒不能自己。可我明明看到的世家子,都不是这样的,我便以为那是假的。”

少女显得有点兴奋,她双颊红红,目光明亮地说道:“可我现在知道了,那不是假的,你看只是一个南地来的,那什么吴郡张氏的庶女便是这般风姿了,那些王谢大家的郎君们,定当琳琅满目,风仪醉人。”

这种事,吴媪说不上话。可她看到自家女郎这么快就从对兰陵王的痴迷中清醒过来,那是由衷的欢喜着。

直到陷入憧憬中的少女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通话后,吴媪才小心地提醒道:“女郎,老奴不知道什么风姿风仪,老奴只知道,贵贱之别,不亦天堑。这个张姬最有风姿,她也只是一个姬妾,而且永远只是一个姬妾。再说,她长成这样,也不知将来的郡王妃能不能容得下?如果容不下,这样的美人儿,很快会枯萎下去,最终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席残酷的话,把兴奋仰慕中的少女拉回了现实,她呆呆地立在当地,久久不能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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