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上官婉儿就被追封了“惠文昭容”,墓葬也已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下建造起来,结果后来掖庭宫大火一事一出,太平公主就被贬到了蒲州,工部闻弦歌而知雅意,这项工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闻太子殿下主动请求圣人以二品昭容之礼,厚葬昔日与韦庶人站在一起、至死都不清不白的上官婉儿,镇国公主更破天荒地赞同了太子殿下,工部立即抓紧起来,几个月都没建成的昭容墓,不过半月就收尾了。

太平公主依然负责监督,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知道的感叹她与上官昭容的深情厚谊,不知道的以为她转了性子,对待太子的事情竟这般劳心劳力。朝中向来先观望后站队的一派,近来因此甚为头疼。

李隆基则正好相反,此事本是他首先提出,他却一来把监督墓葬建造一事让给了太平公主,自己则只兼领了随葬品的事宜,二来在李旦同意之后,他就再没有了上奏时的热忱,反倒甩手不干,做了悠闲散人。

负责随葬品的官员为此甚为发愁——二品内命妇的随葬品虽然都有规制,但此事既然是太子殿下负责,那必然需要太子殿下审看过后,方可敲定。可太子殿下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后来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萧常侍好心,透露了一句太子的真实想法:“上官氏虽为二品昭容,却与韦庶人狼狈为奸,看在其昔日尽心效忠天后的份上,能保全昭容位分已是天恩浩荡。”

说白了,上官婉儿追封了二品昭容又怎样,还不是罪人一个?追封她不过是为了彰显圣人仁德,能得到追封,已经是她莫大的殊荣与幸运了。想当初韦庶人落败、上官婉儿被杀,可都是太子殿下所为,这时候若是反倒对上官婉儿的事情表现出上了心的意思,太子该怎么做人,圣人又会如何想太子?

官员很是乖觉,心中了然便去行动,而此中深意自有天知地知,即便后来镇国公主问起了,他也绝口未提,只说一切顺利。

结果到了上官婉儿下葬这日,本该是忙活了多日的官员们终于能松口气的一天,却在下葬队伍出发之前,迎头顶上了一场霹雳雷霆。

“这是怎么回事?”太平公主初见到随葬品之时,还以为是东西没有搬完,结果眼见便要启程,东西还是那些,她才终于发觉不对。稍一联想便知此事是谁的授意,她虽还不能对李三郎怎么样,但是对这些官员,她还是发得起火的,“这就是你们给婉儿备下的随葬品?这是正二品内命妇应得的?分明连个县君都不如!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

他李三郎此刻也敢借着羞辱婉儿,来折辱近日来劳心劳力的自己了?

四周鸦雀无声,众官员只低着头站着,什么都不说。

若是官员们有所反应,哪怕只是解释一句,太平公主也能继续追究下去,可他们竟这般安静,倒让太平公主有些无从下手了。气氛僵持着不动,太平公主正考量着,若是自己先提出一个官位不高的杀鸡儆猴,会不会被李旦反感,以至于让自己近来的心血白费,便听一阵熟悉而朗然的男声自不远处传来:“姑母这是怎么了?”

李隆基到了。

他今日一身素色圆领袍衫,只配了最为寻常的墨色幞头,像个寻常宦官人家的青年郎君一般。他的容貌本就俊朗伟丽,今日被素色衣衫一衬,更添几分秀气,让人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出他便是那个年轻却行事老辣,再不韬光养晦的太子殿下。

太平公主则直接一身雪白,发间只有一只银色的宝相花缠枝纹梳篦,妆容更是素淡得不像是她。一见到李隆基,她就忍不住地想蹙眉,却还是忍住了,笑容比往昔都要慈爱许多:“随葬品一事,圣人既然交给了太子,不知太子对此有何看法?”

李隆基煞有其事地往载着随葬品的牛车上看了看,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啊。”

“好?”果然是李三郎故意为之,太平公主压抑住心中所有不快,十分耐心地问。

“敢问姑母,墓葬可是以二品之礼所建,有五个天井?”迎着太平公主的笑容,李隆基的态度更是好得不行。

“正是——难道不该么?”

“自然是应该的。”李隆基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么随葬品这样准备,再恰当不过了。其实姑母何必那般劳累,这些事情交给礼部和工部不就好了,毕竟是阿耶下的圣令,他们怎么都不敢懈怠的。”

一听李隆基提到了“恰当”二字,太平公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怪李三郎总能逢凶化吉,原来他对李旦情绪思想的捕捉之准,自己已经难以企及。

然而若只是她自己的事,她或许还能再做妥协,可事关婉儿,又是墓葬这等大事,就算是让李旦对自己再度产生反感,她也想再争取一次,却被崔湜拦住了。

崔湜在太平公主耳边轻声道:“眼下一切都在依照公主的意愿进行着,无谓在这个时候与太子闹得不愉快,圣人之心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来日不可估量,届时想重修墓葬,重添随葬,还不都是公主一句话的事?想来惠文昭容九泉之下,也会理解公主的。公主此番归来,乃是将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如此破釜沉舟,退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怎可有一丝行差踏错?”

经过萧江沅验身一事过后,崔湜也内敛了许多。

太平公主纵然知道崔湜说得对,可还是没办法在维持着笑脸的同时,再说出那些违心的话,便道:“也罢,吉时已到,就算能增些东西,也没有时间了。妾听太子殿下号令,眼下可否出发?”

李隆基表面看起来欣然无比,实则心下十分诧异——阿沅所料不差,姑母还真是这个反应。说起来她对姑母性子的把握,是不是比她对他的,更精准些?

这样可不好,他是她的阿郎,姑母是她什么人,她这样岂非本末倒置?

他却没有时间继续胡思乱想了,上官婉儿入葬一事要在今日完成,且萧江沅正看着自己呢。

说起这个萧江沅,她今日穿戴得十分隆重。自从五品内给事升作了四品内常侍之后,她的官服便从浅绯色变成了深绯色,腰带也从金带十銙变成了十一銙。她今天便是穿着崭新的官服而来,头上戴着墨色的毡帽,将三千青丝尽数束在其中,只漏出耳边的几缕碎发,显出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与俏皮——当然,在萧江沅自己眼中,这两个词绝对与她无关。

腰下环佩鱼符等配饰也是齐全,她就像是要参加一场极大的朝会似的,话都少了很多,这让李隆基心下产生了几许不安。他一直想把自己要做的告诉她,可每次即将开口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其他的事抢了先,也可以说,是他故意让那些事抢了先。

也罢,她向来是懂自己的,也许她已经料到他要怎么做了呢。

上官婉儿虽被追封为二品昭容,却并非帝后那般能得百官万民穿孝,又是罪人之身,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能打扮成这副素淡模样,参加她的葬礼,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萧江沅这样装扮,本无可厚非,但落到太平公主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无论萧江沅穿得多隆重,绯色就是绯色,极近朱红的颜色,血一般的颜色。

太平公主只觉分外刺眼,却又挑不出理来,便听李隆基道:“那便启程吧,侄儿纵马,为姑母开路!”

盛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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