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如歌换下纱布,伤好得较之常人要快很多,但一动一运气,才结翳的伤口又会裂开,血又会流出来。

平凡人都知道,这个样子是需要静养的,萦如歌自然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他需要时间去养伤。

他摘下了黑木獠牙面甲,面甲被放进清水中又缓缓浮起。卸甲的感觉那叫一个舒服,就跟大冬天光着身子钻进棉被里头一般。

突然想起那日,月儿来香满楼,他卸下手头万般,慌得驭凤千里从西城赶来墨县。

想想当时月儿又恨又心疼的样子,嘴角不由上翘,谁说自己命不好,命不好的人能找到这么一个绝色容颜又温柔体贴的人做媳妇?

“你的伤······”这声音细柔,萦如歌是再熟悉不过。回头,秦月儿就在他身后,她是乘那龙驹马车来的,凤鸾车马,骏马騑婔。

萦如歌没有瞒她,在他的月儿面前,如何藏得住秘密。

“不碍事。”

她看着地上换下的纱布,血早已湿透染红了那白色,她蹙眉生气:“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师父同我们说过千遍万遍,无论局面怎样,最重要的还得是自己。你······”

“白啸天他已经疯了,他连自己都看不好,他的话还有个屁用?”萦如歌怒吼咆哮着,他恨颜啸,他恨白啸天,他也恨自己。

“你······”秦月儿眼眶刹那就红了,颇显委屈,“你跟我嚷嚷个什么劲啊。”

他把黑木面甲从清水中拿起,戴上,习惯了的动作总是那么连贯。“暮寒楼不能塌,暮寒楼塌了,我找来八抬大轿又该让人去哪里把你抬过来。”

秦月儿嘟嘴蹙眉,重重一拳打在萦如歌胸口,这可真没手下留情,秦月儿忘了,往昔的萦如歌任是成百上千记这样的拳头也是不疼不痒,现在,强忍住疼痛愣是没吱一声。

看着萦如歌突然睁大的眼,加上双唇紧闭的嘴,竟不是疼惜,这秦月儿反倒掩嘴嗤嗤笑。

三天后,秦月儿坐在那鎏金牌匾“香满楼”下,她抱着琵琶,心却不在这里。她还在想她的好哥哥,为什么影子永远只能躲在黑暗里。眼珠子一转想了想,就是因为有本体所以才会有影子,可阴影里头也好遮阳乘凉并不是百无用处。

暮寒楼,每个人怀着不同的目的来到这里。然后被某个人领导,顺从他的指挥,按他的目的去策划去行动去颠覆。

“月姑娘,可有心事?”才从西地回来的墨家公子坐侧边看台,烟花之地有专门的幽静看台,歌姬舞姬表演之时给那些前来观看的达官贵人们准备。冰雹会令人厌恶,而从这看台丢下来的银两却怎么砸也砸不痛人。

“墨公子,奴家失礼了。”她的琴音乱了,因为她的心没有静过。秦月儿的耳朵微微动了下,习惯了音律的人,他们的听觉总是异常灵敏,秦月儿的耳朵也是,从没欺骗过她。

她听到了金戈铁马,不是从音律中来的。她听到了刀剑噌噌,也不是从音律中来的。这香满楼,怕是要被殷红鲜血代替朱漆来翻新了。

那在横栏上躺着的朱一诺怀里抱着他的双龙宝剑,剑才保养过,跟新的一般,他今天穿的衣裳也是新的。

往往,朱一诺这纨绔子认为男人来花楼的目的应当很简单,喝酒嫖宿,然后和一堆世家子或武林游侠聊一些风尘或江湖趣闻。

可惜啊可惜,墨县的花楼他可不敢这般放纵,不说这是自己那严苛姑母的地盘,单单是这文弱的表兄在一旁,他都不敢放肆了。只得跟着表兄什么赏音听曲故作儒雅,也是苦了他。

自三岁习武,五岁见墨茗,八岁向往游侠儿一人一剑一匹骏马逍遥江湖行,十三岁对女人有了想法,十四岁双龙宝剑在手,出走塞外,十五岁开了荤,十七回江南。

短短不多的年月里见过的女人无数,尝过的女人虽说数的清,却也多是惊才绝艳,可就是从没见过像月姑娘这样的女人。

说样貌,金陵第一花魁红袖儿算绝世红颜,多少达官显贵江湖名门千金散尽只为一品朱唇。倾国倾城没话说,可就是人媚了点一股子骚气。

回了金陵,朱一诺耗尽半年月钱尝过鲜后就没了想法。

论音律才艺,他出走塞外,途径煜城,有美娇娘乌篷船头白衣吹箫,若虚若幻、婉转悠扬,心服口服,若不是光天化日一众白丁,就差没塞银子来体验一把这小娘口技了。

论品行仪态,那些出生名门从小族中专人严苛要求,琴棋书画礼仪修养无可挑剔的贵族少女,与这花楼琴姬一对比,竟有种乡间土妞的错觉。

朱一诺对这月儿姑娘不是没有过歪念头,可每每看到墨茗看月儿姑娘的眼神,竟有些头皮发麻,就奇了怪了,自己的嫂嫂怎就这么相信自己夫君是柳下惠呢?

若不是二人常常吃饭睡觉洗澡都在一块,坦诚相见无数次,还真就怀疑自己的表兄是不是天阉之人,无能之辈。

“一诺,我恐你的衣裳,今天要脏了。”

朱一诺是在睡觉,在这一动就可能翻下去的栏杆上睡觉。

这小王爷小懂音律,但他的耳朵没那么灵。他只晓得,不夜城回来,姑父对他的剑依旧摇头叹息,实在不爽,正愁没处出气。

“有多少人,被你说的这么严重?”

“这声音,如同百千骑兵飞奔草原,又转溪流。”

“看来这些人是飞檐走壁的主。”朱一诺站了起来,站在栏杆上,他脚下催力,人跃上了楼中央的那盏莲花灯。灯是悬挂着的,人是站在灯上,这灯本是承受不了一人重力,而朱一诺就这么站在灯上。

秦月儿颇有兴趣看着吊灯上的小王爷,这小王爷轻功一般,若这灯不结实,从这三楼摔落,不死也残,当真大胆。

“还有声音吗?”

墨茗闭上了眼睛,把手放在耳边,静静听,他微微勾唇地笑了:“客已至。”

朱一诺抛出怀中的双龙宝剑,人飞一般又跃向二楼看席。他追上了他抛出去的剑,用脚尖踢了剑柄一脚,剑鞘飞了出去,离墨茗一尺,“嗖”飞了过去。他又顺势踩在了出鞘的双龙宝剑剑尖,那剑翻转向了空中,右手顺手反手握住了剑,另一只手抓住了护栏。

“哎,打偏了。”朱一诺玩笑一般叹了口气。

“一诺,下次不可这般胡来,你剑鞘飞来,现在我耳朵还嗡嗡生痛。”

就这么瞬间的功夫,香满楼中的客人或是姑娘都愣了,他们看向墨茗他们的位置,有的,脸色已经泛白。

“墨公子,这······”老鸨强作镇定,她可不想在她这儿出了什么乱子。她这里有汉子十几人,可这些人中在香满楼干的久的,也都曾被朱一诺一一打断过手脚,更不提今日来的这般不速之客。

“怕的,可以出去了。”朱一诺才单手爬上护栏,皱眉冷面冲着楼下众人轻蔑道。

不少人看了这场景,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酒杯,推开怀中的姑娘,夺门而出。一个出去了也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香满楼空的很快,比前年这儿选花魁的时候人们进香满楼的速度还要快。

墨茗摸了摸身上,又看向老鸨:“这几日月钱花尽,一会儿打斗若是坏了楼里的东西,恐怕墨茗一时也没钱道歉了。”

老鸨哪里还敢提钱的事情,烟花之地来来去去的江湖人很多,她是习惯了的。烟花之地被江湖人毁了的也很多,她是听惯了的。而今,这出戏莫非真要在她这小店开唱?

“那老仆且退下,春夏秋冬,梅兰竹菊,梨杏桃莺,也都下去吧。”

那一帮姑娘是听惯了江湖中的是是非非的,她们也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得罪员外地主,也不能惹怒朝廷江湖。

这楼一下子空了,也就静了。墨茗又坐下,摇开他的扇子。他面朝秦月儿,温声慢语:“月姑娘,可能为一诺弹奏一曲助兴?”

秦月儿忘了,自己现在是风尘女子,理应惊慌。她站了起来,礼毕复坐下。琵琶在她手里她便无需多虑,她的手抚过了琴弦,她弹的不是那刀剑相交的沙场金戈,也不是悠扬婉转的江南小调。她弹出了塞外的舞曲,大漠荒凉,驼群行商。

音律之美妙,朱一诺竟微微沉浸,想起去年在大漠遇到的苦行僧,那万法归一的剑法教诲。万法归一,无与有,一念间。

“你们到底有几个人?”朱一诺冲着空气问道,有人回答他,但没人说话。“一、二······”他从这头跳到那头,反手,挥剑。没有多余的动作,完毕,又回到墨茗身边。朱一诺皱了皱眉,他明明听到那边是有声音的,应该是有两个人。

“一诺,若是在水里头敲鼓,声音的传向是不一样的。”

“那好,你说在哪里?”

墨茗笑笑,不说话。

他从钱袋里头掏出了几枚旧铜钱,架在指间,一甩,那铜钱飞向了秦月儿的身侧。朱一诺也在铜钱飞出去的同时跳向了秦月儿,他的人自是追不上飞出去的铜钱,手中双龙宝剑射出,剑钉在了墙上,剑刃上沾了血。经过秦月儿身侧,朱一诺不知为何,有那么刹那心生恐惧,而这恐惧的来源又并非秦月儿。

强作镇定,他拔出剑,眉头依旧皱着:“这什么鬼东西?”

墨茗摇了摇手:“非也非也,不过隐秘之术。”

朱一诺没说话,九星飞伏号称天下第一快剑术,自己现在的出剑速度较之寻常武夫根本就是兔子乌龟的区别。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没刺死那几个隐秘之人,到最后不过令人稍稍挂彩,气啊。

“哪日你的剑能劈断流水,那才是天下少有的快剑。”

“抽刀断水水更流,难不成你这也不懂。”朱一诺并不是辩驳,快剑杀人,头落人不知,他信,但能劈海断水的剑,他不信。

“嗡”的声音,这声音来的快,传的久。朱一诺不由捂住了耳朵,他看到月儿姑娘只是皱着眉头并不同他。他又看上墨茗,墨茗依旧是笑着的。

朱一诺睁大了眼睛,脸上闪过惶恐,他挥剑,那护栏被劈成了两半。他听出来,这声音是出剑的声音,是快剑划破空气的声音。一个不慎,身子跌落,却见一阵清风袭来,朱一诺这么一个一百二十来斤的汉子,竟被一阵风给盛了起来,落到了墨茗身边。

朱一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刚才的意外全无半点后怕的意思,墨茗依旧微笑,看得秦月儿是暗暗惊叹。

“墨茗,算了,我打不过,换你来吧。”

墨茗皱起了眉头,不过一趟塞外行,他不曾想到现在的小一诺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会儿他私自从金陵出来,被金陵王派出的四大护卫堵在了城门口不让出城,那些护卫可都是易水寒中辈分不低的剑客,随便一个都能对付十个八个朱一诺。

小子那个时候都没认输,这次却直接投降了。

“这人使得剑不是三尺长的剑,是三寸长的剑。”他的话才落,他的脸上多了道伤口,血从那伤口中慢慢流出,半张脸成了红色。

朱一诺用手背抹去了血,一脸愤怒就差爆粗口骂“干你娘”之类的脏话,墨茗却笑得更欢,他看得出这小弟的剑术长了,小子竟能分辨对方用剑长短了。

这虽然不难,墨茗自己也能轻而易举做到,可就这小子而言,算是莫大进步了。

“一诺,菩提无树,虚本是实······”

“听不懂,你行你上,别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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