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渗出了衣衫。倘若只是普通人的血,这一过是一幕刑牢逼供的戏码,可是,未若的血,是幽冥血啊。那幽冥血,以血为引,便能沟通他灵魂炼化而成的玄玉了。

只见那被侍卫当作破石头一块,扔在槛狱角落的玄玉,在那一刻,熠熠生辉。

少时,无常已得少主令,前来劫狱,解救未若。

冥王更是亲自出马,与无常,扮作画魂,神出鬼没,倏然间,便出现在了槛狱里。看到方才病愈的儿子,被刑讯得血肉模糊,冥王大怒,将那槛狱执刑之人,杀了个片甲不留,顺手由无常锁缚了,正儿八经入了冥府的魂魄炉。

冥王正要带未若离开,未若岂能舍下芷兮,一道飞光闪现,鬼斧已劈头盖脸,向着木落天灵盖砸去。

此时,木落也感知到了背后槛狱里,似有风吹草动,正一回头,详看虚实,那鬼斧,便从他的天灵盖偏离,正砍中了他的右眼。

木落虽是神,但神的神经里,亦有怕疼的基因,且比人更为敏感,故而,捂着汩汩冒血的右眼,摊俯下身去,疼痛难抑。

未若趁势,将芷兮的绳索刈断,将她揽入怀中,一同回了冥界。

木落是木神,本有自愈的本事,现下,他却被凡人躯体所困,故而仰天长撕,将那包裹着人的气息、掩人耳目的墨玉之皮囊,生生扯掉,恢复了木落真身,容颜未改,神性已复。

此时开始,他连骗人的皮,都不披了。

自以为伤口很快会恢复,却只觉,疼痛愈发难捱,才知道,那鬼斧所伤,恁神,也恢复不得。

从此,俊朗挺拔的木落,再不是六界里,风华绝代的神,而成了瞎了一只眼睛、终日与面具为伴的独眼龙。想来,未若便是教世人都知道,木落,在过去的千秋岁月中,是如何戴着面具,作妖、做神、当人的。

旋覆子,正跑过来,看木落的伤势,永巷外,却传来传令官的声音:

“永巷诸位审判司仪,接旨,接驾,......”

接旨使得,接驾亦应当,少典身为六界至尊,自是该拜的,但是,圣旨后面跟着圣驾,想来这样的场面,在人间是不多见的。

少典如此走一遭,想来只是,想,在圣旨宣完之后,能够立即马上,接他的芷兮回他的茵陈宫去吧。

传令官,先步入永巷一步,宣读少典谕旨:

“六界承运,少典召曰:女登身怀龙嗣,特赦免牢,即时接往茵陈宫。”

木落本便俯着身子,顺势一笼披敞,将那审讯用刑的刑具,尽皆用神术,笼得消失了,然后俯伏跪地,接听圣旨,旋覆子,也在木落身旁跪着听旨。传令官将圣旨交到木落手上,说道:“墨帝审案辛苦,日后此案,若有需要少典妃确认的,便麻烦移步茵陈宫,当面询问吧。”

木落嘴角现出一丝阴鸷:风离与啊,你对墨芷兮,还真是,无所不容。仅凭她一言、一面之辞,你竟不顾头顶绿帽、便宜父亲都当得了,当真可悲。那现在,便让你看看,你一心一意呵爱的女子,跟别的男人,再次私逃,你该是何反应吧。

“人间墨帝,接旨。”木落喊得,格外忠诚而高亢。

应声走入的,是室外的少典帝离与。离与一进永巷,便嗅到了幽冥血的气息,更是感知到了木落身上,遍身的神气。他向跪地的木落看去,只见他,右眼淋淋滴血,再环顾四周,哪里还有芷兮的身影,早已人去巷空。

“发生了何事?”少典用手搀扶起木落,目光中,全是兄长般的疼惜。“何人可伤你至此?竟连恢复了神气,都恢复不得。”

“冥府劫狱!”旋覆替木落禀告:

“冥府少主未若,用幽冥血引玄玉,召唤无常、冥王,于永巷大开杀戒。未若更是用鬼斧,砍瞎了我家少主的眼睛,神而不愈。”

“未若糊涂,冥王也糊涂么?!伤墨帝、劫狱生逃,不是坐实了‘幽冥血蛊’之罪么?”可见直至此时,少典离与,还是从本心相信未若的。

“少典君仁慈,不信未若会用巫蛊之术害您这个亲哥哥,殊不知,冥府未若,早已全全认罪,巫蛊、通奸,俱属事实,签字画押,在此。”旋覆呈上未若画押的证状。

离与接过辞状,认得芷兮的笔迹,本来还不相信的心,开始动摇,手开始,微微发抖:

“她,连她,也招认了么?”

“少典妃非但招认了,还任由那冥府未若,抱在怀中,此刻,二人,私奔逃往冥府去了。”

“我不信!”龙颜一怒,手中旨帛,如被火炙,一点点卷起边角,化作灰尘,灰飞烟灭。少典此时的盛怒,多像他父亲伏羲当年,将芷兮废肢化作的白纸,灰飞烟灭之时的震怒,只是,当时,有白芷挺身,替芷兮受那碎纸之刑。而现在的这个不知何妖修成的旨帛,注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湮灭了。

人妖之命数,不过在一念之间。

“我替你,走一趟冥府,将她带回来。”木落瞎着流血的右眼,还要在少典面前,扮演兄弟的角色。

离与但觉五雷轰顶、晴天霹雳,哪里还能听得进什么,但觉锥心之痛,历历袭来,心间沉沉语道:

‘我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毫无保留地信你。可是你,为什么,却不信我能保你?不信即便全天下都要定你的罪,我也愿意为了你,得罪整个天下。你如此迫不及待地,不顾清白,越狱而走,就是为了与他,一个死神,生死相守么?

芷兮,你为什么这么傻,他是死神,无须六界来封、却天地共鉴、体内流着幽冥血的死神啊,一介死神,又岂能与生人,相守?你即便爱他,也注定无异于飞蛾扑火。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原处,虚位以待,等着你回头,你是否骗了我,你有没有背负我,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为什么,你却还是,那么狠心,弃我而去,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我想够你,都够不到。’

离与心痛如焚,如果他亲眼目睹了未若曾经目睹的,如果他看到了,木落如何残忍折磨芷兮,他,还会这样怨她么?

只是,木落一张面具,以他同样在乎的兄弟之情,同样蒙蔽了他的心。他将六界灵符,交到了未若手上,着他统领六界军灵之权,去捕回‘逃犯’未若芷兮,也好给他这个负责审理此案的人间墨帝,渎职之罪,找个将功补过的台脚。离与之为木落思虑,亦是同等周全的。

只是,善心用在助恶上,无异于与虎谋皮。

木落领了灵符,即刻率领六界之军,将冥府之界,团团围住。冥河在冥府的结界外,和着孤魂,厮啸流淌。冥府的结界,是冥王亲设的,坚不可摧。六界灵将,用尽浑身解数,数日不能破除,束手无策。

木落见六界之灵,面对冥府结界,如同废柴,失望之余,暗中,使出了他的幽冥血蛊,幽冥血蛊,蛊蛊相连,与未若体内的幽冥血,遥相感应。

未若但觉,血液沸腾贲张,血冲破原来结痂的伤口,迸裂汩汩而出,城内城外,两血相遇,便是冥王设的结界,也注定土崩瓦解了。要知道,幽冥血,是能毁天灭地的呀,区区一道结界,又岂能阻挡它。

“未若,你怎么了?”芷兮捂着他的伤口:“这几日,伤口不是已经开始愈合了么?怎么突然就......”

“木落,要破城了!”未若说道。果真,他的话甫一落地,外面的鬼卫,便来报:

“少主,冥王教我来报。木落亲自上阵,如今破了冥府结界。冥王教您,尽快逃离冥界。”

未若看看芷兮,眼中布满温情,沉声问她道:

“芷兮,你怕么?你若怕,我便带你走,逃到天涯海角,保你平安无虞。”

芷兮摇了摇头。她虽外表看似柔弱,内心却比谁,都更坚韧。“本来,我便从未想过要逃。若不是你,我此刻还在永巷里呢。”

“我不会再让他像在永巷里一般,折磨你了。”未若坚定的说道:“你既不肯再跟我逃离,你要清名,我便要教他,还你清名。”

“可是,他破了城,少主和芷兮姑娘,还不是一样将你捉获回去,重做阶下囚么?”鬼卫为他家少主担心,本心和冥王一样,期待他离开。懦夫,总好过莽夫,平白去受不白之罪。

“只有幽冥血蛊,能破冥府结界,”未若沉沉道:“他能破冥府结界,说明,他同样能驱使幽冥血为蛊。

他从前那般信誓旦旦、铁证凿凿,说‘这个世间,只有我未若,能驱幽冥血为蛊,所以巫蛊害君之案,除了我,再无他人能为。

我现在,便要让他,在六界面前,和我对峙,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同样能驱使幽冥血蛊的神,是不是也该担二分之一的疑罪?疑罪从无,他既定不了我的罪,便不能枉我清白。

我的玄玉中,有他在永巷,酷刑折磨芷兮的情景,我不信,离与看了,还能让芷兮蒙受不白之冤。届时,没有木落从中作梗,被他囚禁别处的包阎,便能将搜集到的人证物证鬼证,悉数呈上,芷兮便不会蒙羞了。’

“包阎被关在别处?”芷兮惊讶:“你怎知道?”

“我与他,缔过约。”未若说完,向着城门走去。

留下一身清冷背影,任芷兮琢磨:“跟谁都要缔约?”

只是,未若此刻想到的这些,木落,又怎能思索不到?他左手刚御起幽冥血蛊,手还未落,便后悔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不是在帮助自己,而是给自己,埋下了后患。只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一滴血,破一城。

一滴血的疏漏之后,木落毅然决然改了主意,他右手翻覆,又将那冥府结界,修复好了。

未若走到城门,站到父亲身边。冥王百思不得其解:

“他,方才明明破了城,可是,一转身的功夫,他又将冥府结界,替咱们修好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木落心机深沉,城府极深。‘破而不入,反复如初’,木落此等‘神工’,是在算计什么?”未若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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