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元年。离与离世。死貌不堪。淡薄的月华,在濛濛的雾霭中,隐隐褪却。芍药赶未若的脚步,在晨曦的微光下,迈过了时间十几年的褶皱,停在了景炎三年的冥府凋敝殿。

未若站在殿下,双手把着门扇,冲芍药冷然一笑:“花神别紧忙着追我,该回去问问你天上的神仙,擅用天鉴,改人间历年,如此改朝换代,可合法度么?”

“人,从未为尊,人间的历年,自不作数,被改那处人间,本便是无常境,时间是错乱的。若论合法度,该按世道论。世道,乃大道,人间十年,核算到世道里,不过一天不到的弹指瞬间,又何足道哉?”芍药与未若论世道历法。

“超逸脱俗的昔日密境芍药,一旦飞升封神,竟变得如此神神叨叨,说的话,我半句没听懂!”未若说着,掩门,透过门缝,补上一句:“奉劝你一句,早早离开,凋敝殿,可不是花神该来的。”

花神锲而不舍,追赶一路,无非是要向未若,讨要他私藏的离与魂魄。花神是青狐母亲的远宗姐妹,虽是远宗,却胜似亲妹,她看着青狐呱呱坠地,瞧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见了他更名‘离与’,又看着他流落人间骨错,一步一步,亦步亦趋。她不是他的母亲,却代他早逝的母亲,行了母亲的照拂。

她知道他喜欢流连花阴下,晓得他爱在花丛中小憩,明白他每次突然蹿出来吓人,都是在顽皮地表示亲热。别人的眼中,离与高大、刚毅、冷峻却明朗,只有她懂得,他平生所有的不为人知的调皮、任性,都掩饰在了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如今,他的狐族早已流落成为散沙,落了重罪,若连她,都弃他于不顾,任由他的魂魄,被冥府少主吸食,那,便再也没有谁,可以帮他了。

所以,此时的她,才那般,义无反顾,明明知道,神仙私闯凋敝殿,必被反噬,她还是要闯。

一招一式,地动山摇,一颦一怒,筋磨骨削,她与未若,直直从黎明打至深夜,又从深夜厮杀到天明,推杯摔盏,断壁走梁,凋敝殿,一片狼藉,未若招架不住,大声冲芍药厮喊:“你个疯婆娘!真是不要命啊。不知道凋敝殿里,运几分功力,遭几分反噬么?你这样全力以赴,即便打赢了我,你也未必活着见到离与。”

“那就待我死了,你再跟我说这话。”芍药拼尽了花神前世今生毕生的灵力,誓死,要以一命,去换离与一命。

俗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芍药了无他挂,未若却未必。正厮杀到决胜关头,冥王,咚咚咚,开始敲门了。未若私下与离与缔约,本便是违背冥道,瞒着冥王的,若上达天庭,广布六界,冥府都得背罪。

“好,你赢了!”未若本已气喘吁吁,招架不力,闻听父亲赶来,松了剑:“算我倒霉,白白放过了芷兮,本以为可以得离与魂魄,修得妖宗,却不料,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给你!快走,我父亲捉住了,你我,都逃不了罪责。”他将锦囊,扔给了芍药。

芍药,手握锦囊,芳踪一匿,掩了痕迹。到了天上的花神居殿芍药宫。

锦囊展开,离与的魂魄,丝丝缕缕飞出,聚敛成形。芍药摸着离与初现的脸,眼中噙着泪,说道:“受了很多苦吧?”正是: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离与抬起手,放在芍药的抚摸他脸庞的手上,泪,无言滴下:这个世间,除了眼前的芍药姑姑,谁还能这样,舍下自己的性命不顾,去救他一缕魂魄呢?

“还是那般任性,你这样轻易地将自己交给了未若,断了自己的往生知道,你可想过,你的狐族怎么办?”芍药哭笑着,嗔怪他。

“可是,我若不如此,芷兮怎么办?”离与道:“我已经负了狐族,不能再负她。我死了,给狐族谢罪,还能免芷兮一死,多么合算?”

狐族和芷兮之间,他选择的,居然是,芷兮。他总是明知不是却故意当作恩人的‘仇人’芷兮。那个他不想负,却总被她辜负的芷兮。总被人以为,精于算计的狡猾的离与,若知道,他一心用命去救的芷兮,是连九幽往生之道,都不必经过,便能自行往生的不死之身,他又该作何感想呢?

这些,芍药,当然,不愿意告诉他。她,这个世间,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离与。

离与望着芍药,知道她眼里饱含的苦楚与不忍,只是,他面前,芍药突然之间,花枝摇曳,一片娇颜,开始凋敝,由平滑紧致变成皱缩垮塌,花容月貌,一瞬间沟壑纵横,变成了银发苍苍的老妪。

离与不忍,心间空洞洞地被丝裹挟撕扯的痛,袭裹着他,他喘不过气来,他伸出手来,慢慢放到那不可置信的苍老容颜之上:“姑姑,对不起。”正是: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芍药知道,她遭了反噬,这反噬,便是年华。如水不复流,光阴,也不能。她作为花神,万花之首,本可永葆青春,却为了眼前不是亲子的离与,成了老态龙钟。离与的眼中,匡满泪水,看她一个表情,便如开闸泻下的水,再难止。

“傻瓜,多大了,还哭鼻子,”芍药给他擦眼泪,笑着说:“总叫我‘姑姑’,我可是跟你母亲更亲,不是跟你父亲,总随着父亲的辈分叫。”

“姑姑,亲一些嘛。”离与说。

“别人都说,薄山离与,就是个狐狸崽子,却比老狐狸还精明,”芍药故意说笑,一点儿都不应景儿:“可谁知道呢,是个连辈分,都能乱叫的糊涂鬼。”看离与并笑不起来,接着说道:“再说了,姑姑也罢,姨母也罢,你都这么大了,我作为长辈,本不就应该,这么老了么?”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离与明白芍药的苦心,他不想看她,明明自己受了罪,还反过来,要来安慰他。于是,他,将芍药扶到榻边,让她休息。本来大闹凋敝殿一场,她也体力透支了,因此,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此时,芍药宫门外,也传了,咚咚咚,敲门声。

本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该是一副和美的画面。可是,‘不作亏心事’才能‘不怕鬼敲门’。未若听到敲门,只好放了芍药和离与,而离与听到敲门,也不得不离开对他有大恩的芍药,因为,他,还是罪身。即便死去,不下黄泉,更无望能上碧落,他在这里,只会给芍药,带来更多的灾祸。

所以,他,摇身一匿,去伏罪了。他去了混沌天枢,上了黄金天平,黄巾力士道:“奇怪,你之前不是因为生心,才获罪的么?心呢?”

“重要么?”离与问。

“当然重要了,”黄巾力士空有力气,没有城府,托盘而出:“妖若有心,须去混沌罅隙中,受万剑锥心之苦,烈火炼筋之痛,五官身体,日日被撕裂,又日日被重组,周而复始,苦不堪言呐。迄今为止,无妖受过。若无心么,那,你自是无罪的。只是,狐族如今,还属罪族,只怕,你依然不能待在至清天上。要和其他狐族一样,受流放,流放到大荒境去。那里是荼蘼的地界。也算是仁治之处,不算坏归宿。”

“如此说来,狐族幸存的,倒都是去了大荒,有了好归宿的。”离与欣慰。

“恩,那,我也送你到那里,和你狐族,团聚吧?”黄巾力士,说着,便要带他走。

“你说妖若有心,要去混沌罅隙,可否,让别的妖,替罪呢?”离与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他对芷兮的情,恰似一江春水,抽刀断水水更流,如何剪扯,断不了。明明知道,中了毒,却还要让自己中毒更深、更深一些。

“这倒是亘古未闻呢!”黄巾力士道:“一则,还没谁去过那里;二则,即便可以替罪,哪有那么痴傻的妖,要替另一个妖,受这般无妄的罪呢?”

“我去试试吧。”离与嘴角往上依样,却没有了往日的少年明朗,多了几丝沧桑:“日后,若有弱妖,受不住这刑的,从我这里,划罪去抵,你看,行么?”

“这,这,我做不了主……”黄巾力士,支支吾吾,不能定夺:“我得去请示老祖。只是,我想问,你是不是,认识,那样的妖?”

“不认识。”离与坚定地答。他害怕,他若说认识,黄巾力士,便要刨根问底,便要又不知如何上报天庭,再布一张天罗地网,去捕芷兮。

“素不相识的人,要为她,或者他,去受这样一份罪,”黄巾力士,摇了摇头:“尓况,人家还不知道,再者,若那妖,是个罪恶滔天的,你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我倒是认识过一个人,话,可是比你,还要啰嗦的。”离与取笑他:“翻来覆去的说,有意思么?”

且不说,黄巾力士,受了他这一番嘲讽,悻悻地去找老祖请命。老祖捋着胡须,又开始踱来踱去,不能做主,脚下的云,又开始唉声叹气。

“是他,冲开了无常境的结界,他本该,做主啊?!”老祖反复吟哦:“他这番舍身为人,倒该是会怜上悯下的,该是个好主,可是,他又为什么让我来给做主呢?”

“他做不了主,”云彩提醒老祖:“他狐族,还没脱罪呢?”

“这,这,”老祖道:“这也是我为何这般犹豫的根本啊,对于狐族,我,不,我们,是有私心的呀……”

老祖这口中的对狐族的‘私心’,是什么‘私心’?他明明知道离与还有罪,为何却心心念念要让他来替代自己做天地六界共主?他又到底,会不会同意离与的请求,让他去赴混沌罅隙,为别人抵罪?

云朵的疑问,一晕扣着一晕,晕倒道:我且睡一觉,明日醒了,老祖该公布答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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