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儿,”陈子规的身影,穿破夜色,奔波而来。

雾霭笼罩着昏暗的街灯,宽大的衣衫,兜着两袖清风,如若飞驰的蛾子,扑向那一点亮光。可是,夜的黑,裹着每一个人,谁也看不透谁。他是漆吾邑主,白天要止暴乱,可是又不能惹众怒,因为,世道如今,人除妖,天经地义。他只能借着这黑暗,来为昔日挚友骨错,来收尸,哪怕,他是妖,哪怕,他披着人的皮囊,骗了他那么多年。

滇儿,本也是来收尸的,可是,她和陈子规,前仆后继,一片忠贞,却不过像那飞蛾扑火,靠着燃尽自己的生命,去抓笼一丝爱的余光,哪怕它,稍纵即逝。如果,他们扑的是烛,侥幸还能赚取一滴烛泪,可是,他们所赴的,是扎在‘竹笼’中的牢烛,所以,滇儿也成了尸首,像她追寻过的子虚乌有的爱情,冰冷而无情。

陈子规到她身边时,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地上滴着血,那把湛泸,吸了血气,迸发出一道焚心棘手的光,冲向天际,冲破了无妄天的神仙,都冲不开的结界。芍药将她,一瞬接引至碧落天梯,又返回那人间原地,去讨未若手中的锦囊里离与的魂魄,未若见神仙插手,一眨眼遁了踪影,芍药只管去追……

滇儿,懵懂地,提着裙摆,踮着脚尖,登碧落梯的时候,人间的陈子规,还在抱着她尸骨未寒的身躯,痛哭流涕。其貌不扬、中规中矩的陈子规,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他岁月的余年里,再不曾倾心过任何其她人,为了这个甚至连几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的、心系着旁人的女子,他,终身未娶。

人间流年,于神仙,不过是可观、可赏、偶尔可叹的过节,而于人,倘若失去了那支撑他的温存与关爱,便如一具行走的枯槁,在难捱的寂寞里,咀嚼孤独的苦味,数着一寸一厘的光阴,等待着,那个人人都早已被设定的结局---死亡。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芷兮,明了了全部。她母亲那人人称善的不善,娘娘那道是无情的有情,离与(骨错)那深负恩情的死债,自己那无知无觉的罪恶……错,错,错,全都是错。莫,莫,莫,莫堪回首。

“到底,不是你欠了我,而是,我欠了你。”芷兮嘴中嘟囔着,要访陌扶她,去滇儿身边。可是到了滇儿身边,她却不是要摸滇儿,而是,要摸,她手中的湛泸。滇儿本无罪,却为折下了我,去给骨错赔罪。那么,她,这个真正要了他性命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还要苟延残喘、觍颜活在这世间?

这世间的风景,她本便不曾流连过。唯一流连过的一些暖暖的瞬间,却都是骨错曾给她的。现在,她的心,痛得如绞盘,折磨得她,窒息。她举起湛泸,向着自己的心间,扎去。血,流了一地,和滇儿的血,混在一起。

她以为,她死了。在场的人,都以为,她和滇儿一样,死了。然后,登堂入室,到另一个天地里,待审,该赎的罪,去赎,该受的福,去受,然后,再图往生。循环往复,直至最终,心灰意冷,无牵无挂,无情无爱,湮灭成乌有。

“傻瓜,”她听到耳畔有骨错的声音,有他和着笑意的,明朗的声音:“你,好好活着。”她以为,她在哪一个地方,不是人间,不是碧落,不是黄泉,也不是任何她知道的地方,遇到了骨错。

她,睁开了眼睛,那眼睛,比平生,更显妩媚,楚楚动人,什么都可以看得明晰。她寻找着骨错,可是,她,看到了什么?沉沉的雾霭,昏暗的街灯,滇儿的尸首,痛苦的陈子规,流泪的访陌……还有,远处架子上,披挂着的一张,千疮百孔的狐狸皮。

“访陌?”芷兮懵懂地,望着眼前清晰可见的访陌,轻声问他:“我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连你也死了么?我这样的罪过,该是在十九炼狱吧,可是,你是木神啊,你怎么会也在地狱?不对,未若不是说,十九炼狱,都盛不下我么?那,我在哪里?”

什么?湛泸穿透她的心脏,她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转眼间,便伤口痊愈,连失明的眼,都再次睁开了?她,又一次,不经六界设定的往生道,自行死而复生么?

赵访陌一瞬间,明白了,是的,湛泸、浊灭、青剑,都曾是离与的灵器,它们,都在护着芷兮。它们,不可能,让芷兮死。可是,芷兮,这样,逆天夺命,真的可以么?

又是一瞬间,电闪雷鸣,雷声滚滚,暴雨如注。天上的神仙,通过天鉴,早已看到人间一切,被夺鬼宿的朱雀神君,并混沌天枢的书神,也下凡来,要捉拿这天地异类---芷兮了!

“快走!”访陌,抱起芷兮,迈开脚步,大步跑着。如今,湛泸既冲破了结界,这里,便不再是,神术妖术都不灵的无常境了,访陌木神的修为,还是够他逃命用的。朱雀神君,又白跑了一趟,只好,又回天庭,静待时机。

良久,访陌知道暂时无恙了,才将芷兮放下,对她说:“骨错生前,曾说,我们这处人间,似是被封成神仙罔入的无常境了,所以,我们的神术、妖术,都施展不开,无妄天的神,也下不来,今日,为何,全破了戒?”

“我为什么,没有死?”芷兮关注的重点,又不是重点:“他们要索我的命,我给他们啊。何必大费周章。”

说着,她又举起湛泸,向自己的心间扎去,可是,每一次,都是,伤口及时愈合,且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她,如此柔弱的身体,竟变成刀枪不入的了。湛泸,怎么扎,都扎不进她的身体。

原来,成为异类,连死,都是没有资格的。死神都要跟她作对,死神,都不敢收她。的确,六界之主宰,尤其是冥王,自知道伏羲古神私生女,乃天地不能写之命数,便一心等着她,暴露爪牙、为害世间之时,便将她抓往混沌天枢,受混沌之刑,好在六界,记上头功。

“老祖,该定木神的罪,他好生生一个神,与鬼宿又有宿仇,却要护那鬼宿的宿主,风芷兮。”朱雀神君和其他诸神,在无妄天议事,异口同声,向老祖请柬,要一并连木神和芷兮,一同捉拿定罪。

“这个弱女子,除了和她的生母一样,生得千娇百媚、倾国倾城,魅惑了几个男人的心,还不小心接收了鬼宿,不经轮回往生之道,自行偷命两次之外,至今并无其他天地同弃的大恶。”老祖道:“她是伏羲古神的血脉,又是娘娘亲自放逐的,她的命数,无人可谱,且再等等吧,若哪日,她真的犯了大错,再拿,也算师出有名。”

“自行往生,神仙都做不到的,她,一个小小草木妖,还不算大罪么?还要等她犯多大的过错,况且,她还揣着鬼宿,只怕,真的祸起萧墙,后果不堪设想啊。”朱雀神君道。

“自行往生,你做不到,是你本事不如她,天地哪条律例,写过不准自行往生?因都平凡,为了存续自己生存往生的意念,不得不借助轮回道尊创立的往生轮回道,去实现投胎转世的愿念,不论天人修罗,循善品而轻升;地狱鬼畜,由恶业而沉坠。但是,她,既然能僭越轮回道尊的轮回道,自行去往生,那也是她的造化。我们不能借此由,便拿她。”老祖珊珊而论:“况且,鬼宿,本是你南方朱雀七宿的主宿,它为何附到那个女子身上,神君作为其原主,难道不应该,静坐思思己过么?”

朱雀神君本便知道鬼宿走失,是他的失职,被说的无地自容,只好退避而去。无妄朝散。

可是,老祖放过了芷兮,芷兮却没有放过自己。访陌要带她回京。她拒绝了。她说:“我既是骨错的妻,我又死不了去报他的恩,总该替他,尽一份孝心,奉养吴夫子和吴娘子,天年。”

古木荫里,夫子躺在虚室的床上,额头上,搭着湿了的毛巾。白日里,遭了那般劫数,贾似道的女儿,早已打道回府,吴府抄家的圣旨,即刻便下了,吴娘子这次,彻底没了指望。骨错被人鞭尸、剥皮、抽筋,他是去替他挡了的,被人乱打了一通,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是被陈子规,救回来的。滇儿也是看过了,才去给骨错收尸、后又殉情而亡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在床上,哀声叹气,老泪纵横,鼻涕一把泪一束,摇头晃脑:“古人我欺,古人我欺。”

芷兮推门进来,见此情景,不知如何安慰,到夫子窗前,摸一摸,那毛巾,都浸热了,于是拿下来,在旁边板凳上,放的一盆冷水中,投洗。

“我信了一辈子圣贤之道,”夫子喃喃自语,像个孩子:“教了一辈子圣贤之书,到头来,我全是背道而驰。我不仅明明知道,还养了他,而且,他现在死了,我还为他难过。从前的世道,妖是为尊的,我这样做,还有说辞,可是,世道如今,妖还不如过街老鼠,我为什么,不但不能随着众人去斩妖除魔,反而看了他那样,竟难受得,头不能思,眼不能视,宁愿,是我是替他去挨打,去受死呢。”

芷兮听着,拧手巾的手,一时停下,两行清泪,扑簌而下。夫子的心境,和她,何不是如出一辙呢?

不提防,吴娘子,正拎了一壶,刚开的水,进屋来,见到芷兮,立在那里,躬着身子拧手巾,不由分说,一壶滚烫的开水,向她的头上,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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