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陌,你落了东西,”荆芷兮叫住访陌,右手挑着灯笼,左手手心平展着,托着那把雕着凤凰木的荆钗。

“本便是你的,”访陌没有回头,眼中朦胧带着伤,黯然离开了吴府。

且说吴娘子唤了骨错来,竟是接待杯坊来客的。吴娘子原本乡下村妇,见识粗陋,素来不闻京城高门还是蓬户,见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来府上拜访,又是直接说要见骨错的,便教芷兮将他叫了来。

骨错一来,那一袭黑衣的女子,才款款摘下面纱来,待看那相貌,说倾国倾城并不为过,芷兮和吴娘子也不免惊为天人。

“是你,”骨错认出正是琼林宴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杯坊美人,却不知她所为何来。

“冒昧造访,又恐污了公子名节,故掩面素衣而来,只道是来拜访吴夫人的,实为公子而来。”那女子轻声细语,好不妩媚,每一言语,都说得熨帖而得体,现出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教养来,教人听了如栉风沐雨。

“不知所为何事?”骨错却不与她虚与委蛇。

不待那女子回答,一个小厮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少爷,不,不好了,七夕闹市,闹出乱子了。”

“京城司卫呢?”骨错紧忙问道:“十六卫、八十万禁军,守着京城,如何出的乱子,陈大人和滇儿,都在外面,你快派人出去寻。”

“哎呦,我的少爷,您可折煞小奴了,府上哪里还有人,夫人今日高兴,小厮并丫头们,全放出去玩耍了。”小厮刚喘上口气来:“街上的形容,血流遍地,掏心挖肺,惨不忍睹,形容着是被妖精害得。”

“娘!这般当家,您可不是害了他们,”吴骨错道:“再说,总该留下几个,您若遇险,也能护持一二。”

“我也是好心!”吴娘子生平没做过几段善事,今日是为数不多的一回,没承想还闯了祸。

此时,方才离开的赵访陌,折道而返,又回到吴府来,看到一身黑衣的唐安安,说道:“街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姑娘倒来得巧!”

众人皆不解其意。访陌说完,也不顾其他人什么反应,径自走到骨错身边,一手遮挡着在他耳边耳语道:“是狐妖手笔。你府上这位黑衣女子,正是狐族墨系宗主之女,含念所附。黑衣夜行,又偏此时躲到你府上来,怕是有干系。”骨错一直觉得那唐安安似曾相识,却因目下妖力尽失,认不出她的真身来。访陌(即木落)如此一说,他才恍然认得。

“伯母放心,我方才已经往家里送了话,即刻便会派人来,你到时让他跟着去,认得的家仆,都能帮着找回来。”赵访陌指着吴娘子身边的仅留的那个小厮,对吴娘子说道。

“你倒是快,这次多亏了你了,多谢。”荆芷兮习惯性地躬身道谢。赵访陌忙将她搀起来,有些失落地说:“别跟我这般生分才好。倒不像一家人了。”

说话间,苏子介一身甲胄,带着几队亲兵,身后相跟着陈子规和滇儿,也回了吴府。苏子介自几年前与卢晚遇、陈子规同赴京城,文考落榜,又参加了武试,他身材魁伟,举重、骑射、步射、马枪皆合格,被调任南方厢军,主要负责绫锦院的军役。骨错调查南郡部署期间,苏子介效力最多,骨错替柴王掩藏的那些兵器,也是子介帮忙运送的。经骨错举荐,如今,他升迁京中,在枢密院统领的侍卫亲军做了三队统领。

“骨错,人先给你送回来,我还有公务,得马上回街上整顿。”苏子介拱手说道。

“多谢子介,”骨错和子规,同滇儿,都道了谢。苏子介便带人走了。赵访陌也跟芷兮道了别。

晚些时候,吴府才安静下来,管家、杂役、小厮并丫鬟人等大多各归了位,剩下五人被管制在戒严的街道内,要留候待审。骨错让芷兮帮着吴娘子料理家事,吩咐完,便拉着唐安安的手臂,到了府中地下的密室中。

“含念,人,可是你杀的?!”骨错面色铁青质问含念。

“少主这般,不是在问我,”含念道:“是在心里,早定下了我的罪!”

“我去街上查验过,尸首有往生水的痕迹!受了往生水侵蚀,万世不能超生的,连畜生道都入不了。”骨错道:“况且那往生水,是要用血来饲的,你敢说,你不曾伤及无辜?”

含念闻言,目中盈泪,她缓缓撩起自己的左臂衣袖,那衣袖下,便现出了伤痕累累满布刀痕的左臂:“饲养往生水的,是我自己的血!”

骨错一时动容,一念心疼。已觉似乎错怪了她,可是又无法完全释疑。

“人道狐疑,你便只来疑我。是!我今日是将押候狱中的柴王掏心挖肺了,之前举报柴王私卖宫帛的账簿,也是我送到贾似道跟前的。他跟荣王有丧女之仇怨,必将至柴王于死地,背后定能连带扯出赵家许多祸事来,我没想到,是你抢在他之前,先参了柴王一本,还替他销了许多赃,使他只是被抄家、监禁。狐族在妖界已然是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如今到了手无寸铁的人境,别人还未来找我清算,少主你却先来问我的罪了!我本同族,相煎何急?!”

“对不起!”骨错凭她一言,便信她,终是同族,又是故知红颜,“我错怪了你。只是,柴王,也罪不至死。”

“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含念哭喊着说:“柴王杀死了多少流落人间的狐,你可知么,他圈猎了整个京城的西山,狐族无有幸免的,抄家出来的毛皮,都是你我的族亲!你欠我的,不是对不起,而是对狐族生分了的感情,以及,你与妖,你与我,画得泾渭分明的界限!青丘薄山时,你我何等亲密,如今竟,成了陌路!”

骨错从不曾见温婉妩媚的含念,如此歇斯底里,他的心,被扯得生疼生疼。可是除了对不起,他想不出别的话,能说与她听,甚至连抱她一抱,都显得过于轻薄了她。

“你觉得我待在杯坊这个肮脏不堪、龌龊至极的地方,是为了什么?”含念道:“因为这里能见到的人最多,藏纳的妖,最多,我心里念着,倘若能有一日,还能见到少主离与,那么,这里的机会,也会最多。三年间,我弹筝卖笑,可是我没有出卖我的情,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饲养往生水,便是惩治那些想侵犯我的畜类!每杀一人,便有一我狐族之妖,化作他的形状,代他作活人间。我不曾伤及无辜之人。”

“杀人偿妖命,惩人之恶,又顺机布了本族之妖散落人间各处机要,果真杀人灭迹,天衣无缝。”骨错看着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感情来对待她:“你何时变得心机如此之深了。”

“你可知当年我从勾余山静苑醒来时,木落告诉我你死了,我是什么样的感受么?我没有了混元魄,失了大半妖术,我跳入洪流中,以为水会淹死我,可是没有。我随波逐流,被冲着走了七天七夜,直到老祖拂袖一挥,恢复了人间秩序,我发现我在一座山上,我翻遍了它,希望可以看到你,然后,我又翻了不知道多少座山,每一次都寻遍了一草一木,希望有一只青狐,便在那树下、溪边,我不知道翻过了这一座山或者下一座上,后面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你知道什么是漂泊么?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或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后来,我到了京城,入了杯坊,成了唐安安。在那里,没有心机,会失身,会死。我怕我成为一具肮脏的行尸走肉,我怕我再见你时,会让你失望。”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吴骨错眼中现出了疼惜:“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我不再是你认识的白离与了。我没有能力认出你。若不是赵访陌告诉我,我还依然不知道,唐安安便是含念你。”

“赵访陌?”含念抬起尖尖的下巴侧颜望着他,依然是柔媚魅人的那种我见犹怜的柔弱之态。

“恩,他就是木落。”骨错说:“难道,你认不出他么?”

“除了用血饲养往生水,我也形同凡人了,他封的是神位,道行本便在我之上,我认不出他,也是自然的。”含念菀菀带些忧伤地说道:“除了质问我,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为什么来你这里么?”

骨错不知道该如何答她,静默地站在那里,俊美挺拔的身姿,如若璞玉雕琢的冷像。含念却走近他,双臂柔柔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离与,我好想你。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凡人的一生,死后,魂魄入地狱也好,升碧落也罢,到时,我们再找机会为狐族报仇平反,这一世,我们什么都不要再管了。”

骨错听着她的话,心中也有疼惜,可惜,她却不是芷兮。他眼中虽噙着泪,可是,他不爱她。他将她慢慢推开,到距他一步的距离,看着她美丽的眼睛,说道:“含念,听我说,我会护着你,你从今往后,便住在我这里,我还不能走,我要守着芷兮,这一世,下一生,都要看她平安。这是我答应白芷姑姑的。”

“倘若是芷兮跟你说这些话,你是不是便会义无反顾地带她走?”含念脸上,又有了那层朦胧幽怨的表情。说完,她义无反顾地,头也不回,登上密室通完外面的台阶。

“含念,对不起,”骨错说。除了对不起,他不知如何报答她这份情深绵长。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含念道:“你不欠我什么。”

出了密道的门,含念和他,注定又会走上两条路。他始终不肯问,她也便没有说,她是有多么无奈,才来向他求助。董宋臣要将她进献给宋理宗,杯坊的门,已经被重重包围,她是逃出来的。

“骨错,你根本就护不了我,”含念走着,背影里是她的心中的说不出的苦痛:“人间的水太深,还是要将我淹死了,你即便说尽了‘对不起’,你的心对我,终是凉薄的。但是,我依然舍不得去连累你。我不能待在吴府,那样会害了你。”

门前杨柳密藏鸦,春事到桐华。

含念被送入了皇宫,云鬓花颜,如若出水芙蓉柔弱娉婷,芙蓉帐暖,君王恩宠日夜缠绵。

正是故事重演: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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