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流年,开始泛开涟漪,也正是从两年零八个月后的这个上元节开始的。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上元佳节,古木荫休馆三日。青要邑的邑主青夫人,是个爱热闹的,在自家府邸举办花灯会,邀请邑内名家家眷前来,邻邑漆吾邑的赵家、吴家、卢家、陈家,连带青囊馆的十二采药女,皆在邀请之列。

灯会之前,先是夜宴。青要邑府,门房一声一声通报,女眷红妆堆砌,粉墨入室,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接一个与青要邑邑主夫人寒暄、礼罢、打笑、入座。

阖府女眷,或是富贵人家,或是读书清流,送的礼物也异彩纷呈,赵家自然是投其所好,送青夫人她最爱的宫帛:“青夫人,知你素爱锦绣,老身不才,就是锦绣多,今日特奉上六匹,以谢夫人相邀美意。”

青夫人笑靥如花,招呼近身丫鬟:“翠竹,还不快收下,这可都是老太太的盛情。”丫鬟接过去,躬身施谢。那青夫人却不为人察觉地,觑了觑嘴,凑到老太太耳边说:“您这六匹的成色,可比我上次从三爷库中直提的那六匹,差了好些。” 说完,她又笑靥如花,去迎待别的客人了。

那赵老太太,一时间,面呈灰色,感觉被拂了偌大的脸,让人捅心窝的痛。青要邑邑主夫人上次从她三儿库中直接提那六匹绢帛,说话间已是两年半前的事了,当时还为此冤枉了荆芷兮一顿打,接着便出现了六千绢帛不翼而飞,故而老太太印象深刻。

自那之后,青夫人再不曾买过赵家的宫帛。她回味着青夫人方才之话的弦外之音,郁郁寡欢,入了座。按理说,依她家的财势,坐头位都该是坐得起的,可是这次,却将老太太安排到了西侧第四个位置,那里是客位。老太太便愈发没了笑脸。赵孟墨上前来撒娇,被老太太不耐烦呵斥了两句,他便知趣地,跑到院中去了。

荆芷兮上前为她剥开一个橘子,老太太心情不好,将橘子连皮,摔在荆芷兮脸上,啐道:“白让你读什么书,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腌臜东西,没看主人还未入席,你是让我吃别人的嚼舌根子把柄呢!滚出去!我看了都脏眼。”

荆芷兮给老太太俯身磕了头,退出院内去了。这样的待遇,她是司空见惯的,故而倒不甚放在心上。出门时,见众女眷围着从青囊来的十二采药女,都在从她们腕间挎的竹篮里,取青囊自制的月饼,只听一个女眷拿着一枚铜钱大小的圆饼,扬着脸笑问:“滇儿姑娘,你说这是研磨了中药花粉作馅的糕饼,不知我拿的这个,是什么做的?”

“我这篮里的,是重瓣玫瑰研墨碎,外裹了糯米,可以令肤白细腻;不儿这个篮里的,研的是芍药花朵;木儿那里面,夹的是白芷心,妇人食用,可解表散寒,兼带美白……”滇儿一一介绍十二采药女篮中糕饼的馅料和功效,众人聚精会神。

芷兮在那里听得更是入迷,不由得凑过来,眼馋地说:“神仙姐姐,你们和吴骨错一样,真个儿将一草一木,都赋了情,连糕饼都做得这般美。”

“你说对了,来,奖励你一个,”滇儿似姐姐般,专从木儿那篮里,取出一个白芷馅儿的,递到她手心里,笑着说:“这就是骨错的主意。他待草木,是难得最重情的一个。”

此中有深意,芷兮懵懂不解罢了。她拿了一个,待要放到嘴里,又舍不得地放下,向滇儿问:“骨错来了么?”

“方才见他和夫子,往那边月门去了,”不儿给她指路。芷兮便快步轻身,往那边寻去了。青邑府真的很大,蜿蜒曲折,转啊转,她迷了路。

忽然,一股无比强大却又无形的气息,开始牵引她,到了一道高墙深院的朱漆大门之前。她来之前,门是紧闭的,但是她方一站至门前,那门便自动为她开启了,仿佛也受了同她一般的强力牵引。芷兮就这样,如被无形之物操纵的傀儡,穿过庭院深深的廊苑亭阁,七拐八绕,到了一所屋舍前,那房屋雕梁画栋,飞檐瓦砾,门楣上写着“芙蓉阁”三字。那芙蓉阁的门起先也是紧闭的,她刚一到门前,那门,也如方才的大门一样,大敞四开,任由她出入。

“这是什么?难道就是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在牵引我来这么?”她旁若无人,走进了一间内室,打开一个橱柜,那柜内有一芙蓉匣,内置一把青剑,青剑在芙蓉匣剑鞘内,疯狂地战栗抖动。

芷兮被控制着用手拿起那剑,剑如同找到了主人,俯首帖耳。她终于不再为剑力所控,恢复了神志。就在此时,一男子着寝衣,立于她的身后,沉沉问道:“你是谁?为何私闯内室?”

芷兮闻音,毛骨悚然,手中青萍咣当坠地,她转过头来,瑟瑟发抖,一时难以解释。未出阁的女儿家,夜闯陌生男子内室,还拿了人家的东西,谁又能解释得清?

青要邑府的另一院落中,吴夫子因为眼神不好,方才入门时,递送见面礼,误将要送给陈子规的戒子图,送给了青要邑主,甚觉不妥,忙忙将手中的高山流水图,塞给骨错,让他回身去换礼。骨错换礼毕,遇着滇儿还在分糕点。滇儿笑问:“芷兮刚才去找你了,你看着她了没。”

“没有,莫不是又迷了路。”吴骨错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去找。拐过道道暗巷,他也感受到了芷兮曾感受到的那股青剑气息:“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青萍气息?”青萍便是他在密境时的贴身法器、后来赠予白芷兮护身的那把青剑。

他顺着那气息,找到芷兮时,芷兮正被那背后男子突然冒出的阴森声音,吓得不知所措,而不知为何,赵孟墨当时竟蹑手蹑脚踟蹰在门前,见吴骨错来了,他也跟着挺直腰板站到了内室,待看到眼前一幕,他眼睛圆睁、嘴巴圆张,眼见就要大喊起来,吴骨错忙一巴掌倒砸在他脸上,他才直挺挺昏倒在了地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赵孟墨一无所知。只知是他的小厮树子唤醒了他,又刺了吴骨错腰间一剑,作为报复,然后便架着他,跑了。荆芷兮扶着受伤的吴骨错,到赵老太太跟前讨公道。

“青要邑邑主、邑主夫人在上,在堂的各位乡亲父老佐证,既然这吴老夫子的儿子,扯着痛来我跟前讨公道,我便也说道说道,是谁先动得手!”老太太见众人齐集,吴夫子也在,便开了腔,先发制人。

她扯过战战兢兢躲在她身后的孙儿赵孟墨,指着他青肿的半边脸,说道:“大家也都看看,这吴骨错,将我孙儿伤得如此!况且,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两年多前,他便如此这般,拳打脚踢过我孙儿一次,那一次,我念着我孙儿在夫子座下承教,不予追究,没承想,倒是骄纵了他这凭父跋扈的本事!”

一时间,大家指指点点,莫衷一是,方才还可怜骨错之人,现在都被老太太一番说辞,蒙了眼,反觉是他的不是了。

“骨错!你说话!怎么回事?”吴夫子自认吴骨错即便不是他亲生,品性也不差,不会无端惹事。他想让他解释。

可是,吴骨错,看了看身旁的荆芷兮。他说不出口,一说出事由,她人间的名声,连带她在六界的栖身,便全完了。

“不说话!便是理亏,默认了吧。”赵老夫人拿死了他不会说。她赢了。

滇儿上前来,不管旁人如何说道,她为吴骨错止血,多年行医,让她养成了随身携带应急药物的习惯。

“要报官,让他进大牢!”赵孟墨见老太太制住了吴骨错,反咬一口。

“青要邑主还有我,都在此,入不入牢,岂是你说了算!”陈子规此时站出来,义正辞严的模样,让吴老夫子挺直了腰杆。

“好你个陈子规,现在在我面前拿什么官架?”赵孟墨恨恨道:“虚室同窗时,你我还不是一样的凡夫俗子。”

“好你个赵孟墨,你还能记起‘虚室同窗’这几个字!”陈子规以牙还牙,循规蹈矩是他的弱点,也是他顶天立地唯一的考量:“当街利器伤同窗,再说,他好歹是个解元,即便不做官,见了官,也是能赐座的,你居然差点杀了他。我看,该下大狱的,是你才对!”

“过气的解元,有什么好显摆的,如今,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孟墨嘴巴不干净,素质很低。

“各有过错,彼此放过吧。”青要邑因为是在自家的府邸,自是要当和事老儿,忙抚平陈子规的怒,又忙着说和两家握手言和。

可是,破都破了,何来相和之说?赵老太太领着赵孟墨和其他家眷,扬长而去。

“你也去吧。”吴骨错看着荆芷兮温和嘱咐道,怕她若不跟着走,回家又要被罚。

“恩。”荆芷兮乖乖点头,不放心地问:“那你呢?”

“无妨。”吴骨错强忍着痛,从嘴角挤出一丝安慰她的苦笑:“有你滇儿这个神仙姐姐,还有陈子规为我撑腰。我自无事。你快去,一会儿他们都走远了,你又不识路。”荆芷兮这才轻咬嘴唇,低头跑了。

之后,吴夫子与青要邑主寒暄告辞,滇儿和陈子规一人一臂搀着吴骨错,回古木荫。

“骨错,不是我说你,你今日冒失了,打架哪里不可以?犯不上非要在青要邑府上教训他。”陈子规素来视吴骨错为知己,从未见他如今日般唐突:“你还让芷兮扶着你到赵老太太跟前讨公道,那老太太,虽是月婳村的,却是三乡五里出了名的护犊子,她能为了你,当众说自家孙子的不是么?还不是将脏水都反泼到你身上?”

这脏水,是由谁泼的谁?想来除了吴骨错本人,无人猜得了。

因为,在那青要邑内室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冥府未若。他潜伏人间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用青萍来认主芷兮,好讨回十七年前便该归入他锦囊中的芷兮觉魄。至于骨错用什么说服了他,让他暂且放过了芷兮,别人不得而知。

只有他自己知道,妖与鬼缔的约,注定要用凡人纠葛来遮掩,赵孟墨,便是他的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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