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书酬万债,竹坞问京城。

且说那折道而返的公子,是何许人也? 京城相府公子赵孟曾。

而这相府,正是当年妖界木族少主木落潜出密境,偷万两金锭、偷粥、又还粥的那家府邸。芷兮死后,木落痛改前非,决心佣书酬万债,附身还债,所附的,正是相府公子四姨娘刚出生四日的赵孟曾之身。

赵孟曾率领着一队精兵三十五人,快马加鞭,赶回月婳村赵家来。走到月婳村竹坞,遇到赵孟墨之前派出去追杀吴骨错和荆芷兮的那队家丁,他们或举剑,或持刀,将吴骨错和荆芷兮团团包围,向二人劈头盖脸杀来。

千钧一发之机,吴骨错遗落在青囊的湛泸剑柄, 受到主人召唤,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他见众人要砍杀荆芷兮,竟不留一丝活路,心中已动杀机,正欲举起湛泸大开杀戒,抵御赵家家丁之时,赵孟曾出现了。

赵孟曾认出了荆芷兮,虽然她蓬头垢面、伤痕累累,他还是一眼便识出了她的气息,他看到赵家家丁砍杀她,便厉喝道:“住手!”

家丁中有老实的,终身待在赵家几十载的老仆,因昨日接收京城运帛车队,故而认得赵孟曾,见他下令,便示意手下住手。

吴骨错和荆芷兮此时,也看到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赵孟曾。三人面面相觑,各怀机关:吴骨错认出了木落,可是任他什么身份,他都不想向他讨饶;木落认出了离与,可是,他又不敢认,这样狼狈落魄被凡人追杀的,又岂能是青丘离与?芷兮是最无辜又懵懂的,她不明所以,不知道来人是谁。

只可惜,一番十七载,谁都不是谁了。

人还是那些人,貌还是那些貌。只是:非面目全非,而是物是人非!

妖境没落,流落在人间的妖,皆为罪妖,离与、芷兮都活不起自己了,附在人身,苟且偷生,尚属情非得已!

可是木落呢,他可是被封了神的啊?!他的父亲凤凰木已死,他承袭的非但只是神位,而且是无上荣光的木神神主之位!就是这样一位神主,除了十七年前为寻芷兮魂魄去过一次碧落,还是像当年的离与一样偷偷摸摸去的,然后便再也不曾踏上天阶一步。名为还债以自我安慰,不过追悼他与芷兮不成情的情罢了。

那一刻,时间是凝滞的,甚至窒息的。

木落一步一步,走向芷兮。在她满腹以为杀手将近、闭目等死之时,木落却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木落!男女授受不亲!”吴骨错呵斥。即便他知道,在这样的时机和境遇,做主的未必能是他。他的确可以仅凭借着一截断剑,便大开杀戒,尽皆屠戮了眼前这些无能之人,可是,后果呢?他只要一祭出湛泸,开了这杀戒,惊动的,势必是天界的天兵天将,届时,他,又将如何自处?继续战斗,闹到天崩地裂、灭宙屠灵么?还是束手就擒,从此任由那老祖给他编排莫须有的罪过,将他的狐族,彻底搞臭?

哪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愿赌上死路,因为,那毕竟不是他一人的死路,还有他十几年苦寻不到的蒙冤待雪的狐族,还有那些,他即便要抗争,都不得不顾及的六界无辜生灵。

荆芷兮推开了木落,“啪!”重重一个耳光,打在木落脸上。他的部下之剑,剑出鞘内,便要向芷兮刺来,被木落伸手挡了。

“在你心里,我果真什么都不是!”木落的脸上,肿起的,不是轻薄的红包,而是落寞的失落。他回想起十七年前,芷兮和离与死后,他回到勾余山静苑时的情景:

“我刚来,你便走了,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木落走到芷兮的遗骨之前,浑身湿透,头发上还往下滴落着残留的水,他在她身边瘫坐下来,也是如现在这样的落寞。那时,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安详的面容,仿佛只是安睡。木落只有将手放在她那冰冷的手上时,才能感觉到她骨骸的僵硬,与死人才有的冰冷。

“我初见你时,便是这般握着你的手,你的手,也是这般凉,且手无骨形同废肢,你还怪我轻薄,很是生我的气,不理睬我有很久。可是,从那时起,我便已经预知到了你命不久矣、大限将至,只是,这结局,依然来得快得让我猝不及防,如若肺腑穿针。”木落握着她的死亡的没有感知的手,捶胸,涕泪横流:“我这好疼!好疼!疼得我喘不气来,芷兮,你醒醒,好么,给我把脉,帮我医治,可好不好?”

可是,他的男儿痛哭,没有唤醒死了的芷兮,却唤醒了在离与密室榻上的含念。她在离与曾给他掖过的被角中,伸出手臂来,挡着眼睛,以越过窗外射来的光,向着传来哭声的方向,慵懒而任性地呵斥:“是谁在那?这么吵,吵得我都睡不好!你疼,我还疼呢,我混元魄都被人掏空了!”

木落看向她,没有理会她。再没有说话。

“是离与么?”含念将那边木落英俊的面庞,错认成了离与。也难怪,世间六界,除了离与,谁还能有那般风华绝代的气质风华。可是,错了,就是错了,“离与,你怎么哭了?”

含念紧张离与,她从榻上挣扎着起身,虚弱地下地来,走路都走不稳,踏着坚硬的鹅卵石铺的地面,竟如若踩着一团棉花,轻虚缥缈,她向着她以为是离与的地方走去,可是走近了,才发现是木落:“你是谁?离与呢?我刚才明明听到离与在哭。”

“是,他在哭!他那么被冤枉,怎能不哭?只是,他不会来这里哭了,他死了!不知打入了黄泉还是地狱!”木落看着懵懂的含念,回答道,这个世界上,何处不有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之妖,同失了所爱,又何必不彼此相惜?而要如此直截了当,尖锐地,如同一把刀,插到含念本便虚无的体魄中去?

“你说什么?!离与死了?你胡说!”含念无可置信,怪他信口胡诌:“离与妖力是密境数得上一二的,谁能杀得了他?”

“混沌中来的老祖,身上凝结着洪荒之力,他定了离与整个狐族之罪,如今,六界归天庭管辖,妖境中的狐,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离与落洪而亡,魂魄消散之前,让我给他和芷兮收尸。”木落看着眼前这个因失了混元珠而灵魄俱散,侥幸逃过了追亡的墨狐含念,悉数给她讲着她沉迷睡眠时,外面发生的天翻地覆。

可是,含念不信。她睡了一觉,不过是睡了短短的一觉,还做了一个那样的噩梦,可是梦醒了,现实,竟比噩梦还要恐怖么?!不!她不接受。她气血攻心,口吐鲜血,瘫坐在芷兮的死尸之旁,面目呆凝。

“他想跟芷兮一起死!求死,得死,他终是如愿了!”木落道:“留下我,去殓尸,一点一点咀嚼这痛苦。我也想自毁元神啊!可是降妖杵不让,我现在才怨自己修为太低,竟连一个没有生命之体的灵器,都打不过!”

“可是,我找不到他的尸骸,他沉落入了冰窟,我用根系盘旋了三万里,未寻得他。”木落的泪水,说着说着,流出了眼眶。

含念听着,慢慢咀嚼他所说的那苦痛。是的,她体会到了,比失了混元魄,更让人生不如死,不是么?

情之殇,在于,它在时,你觉得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如若空气般无感,而一旦失去了,才能感到那锥心彻骨的,失而难再得的撕心裂肺的痛,和着那再怎么咀嚼,舔舐,都消磨不掉的苦。

谁不曾孤苦伶仃?谁是无法体会那痛的。含念,一朝一夕,失去了所有。她的父亲,她的狐族,她的离与。

“公子!这个无法无天的犯妇,竟敢如此放肆,还打了您!定该碎尸万段!您为何拦我?”赵孟曾身边的护卫蒋山拱手请命。

木落这才从那遥远的痛苦思绪中,被拉了回来,才再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木落,而是赵相府的稚子,赵孟曾。

他看看芷兮,又看看离与,问那些乡下赵家的家仆道:“这二人,如何犯了赵家,你们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那个朴实、老成、忠厚的家仆上前,将六千绢帛被盗之事,一字不落,如实禀报给了赵孟曾。

赵孟曾看看芷兮,竟嘴角往上一抿,笑了,笑得那般清澈,不带一丝杂质:“芷兮,多年未见,你的修为,倒见长了不少。再不弱不禁风,倒能徒手运起六千匹帛了,看来手臂也恢复了。”

“你在信口胡说些什么?莫名其妙。”荆芷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兀自咕哝着,若不是看在他那么无邪的笑面上,她真想再扇他一耳光,好让他清醒一点儿。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么?

荆芷兮听不懂的,吴骨错全懂。赵孟曾走到他身边,往他胸间,重重捶了一拳,带了几分妖力:“离与,当年我盘根三万里,寻你不到,你活着竟不通知我,对得起我上天入地,去寻你和她么?”

吴骨错被他这只用了几分妖力的一拳,一下便倒在了地上,嘴角溢血。他的无力感,赵孟曾在出手后的那刻,便感知到了,他的笑容收敛了,换成了凝重:“怎么,十几年,你的修为,竟低得如此了?!”

“那是自然,吴骨错,除了有个好爹,养活他,修为再差不过了,那日去我们赵家,还做起了梁上君子!偷窥呢!”那个老仆听闻赵孟墨指摘吴骨错的修为,也跟着指摘,可是,他所言的修为,未必便是赵孟曾所指的修为。

妖之修为,与人之修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人,不如妖。恣意不如。

“奥?吴骨错?”赵孟曾嘴角上扬,很是感兴趣地问,离与竟然如他一般,也改了名姓。他示意老仆说下去,给人的印象是,他对赵家家仆拼命追捕的这二人,格外关心,又似曾相识。

“公子可是认识他们么?”老仆不敢怠慢,继续答话:“听人说,他还偷了咱赵家一根烧火棍,他走第二日,五婆可是找了老半日,最后,又去跟账房请示,浪费了孟墨少爷一根烙铁棍,权且充当了。”

“这个赵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吝啬无比,一根烧火棍,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格外计较。”吴骨错心里想到,忙将手中湛泸紧握了一下,塞进了衣衫,也算‘藏赃’吧:“白离与啊白离与,你竟混成这副模样了,做贼不说,问题是当年那么敢作敢当,现在竟连一根烧火棍的帐,都不敢认了。”

“白离与啊白离与,你竟混成这副模样了,做贼不说,问题是当年那么敢作敢当,现在竟连一根烧火棍的帐,都不敢认了。”赵孟曾看着吴骨错往衣衫里藏湛泸,此刻所想的,竟然与吴骨错,如出一辙。

正是:他乡遇故知,竹坞一问,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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