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太多了并不是件好事,孟东燃一下午接了六通电话,都是请他一块坐坐的,除去老同学孙国锋,还有五家。孟东燃有点为难,觉得哪家也不能推,都应该去坐坐,可他今天实在没心情,再者也分身乏术。

“坐坐”意味很深刻,情况也分好几种,孟东燃向来在这方面很谨慎,更多的时候,他只接受朋友之间的邀请,而且力求做到礼尚往来。对那些来自企业特别是开发商或商业掮客的邀请,他一律拒绝。没办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甜蜜的背后往往就是烈性毒药,孟东燃不得不防。朋友之间则不同,时间久了,大家需要一起交流,联络感情,互通情报,这种朋友事实上就是同盟,彼此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几乎每个官场中人,都有这样一个战壕,也有这样一批同盟军,孤军作战那全是废话。孟东燃自不例外,但自从担任市府副秘书长后,他慢慢把这个圈子缩小,能精简的尽量精简,能疏远的尽力疏远,兵多了累将,人到了一定位置,圈子不能太大,要精,更要实用,有三五个铁了心而且互相能撑得起台面的足矣。到发改委后,孟东燃隔一两个礼拜就要请这些人聚聚,信口开河中能掌握不少信息,特别是关于市委、人大、**三套班子之间那种微妙而又令人头痛的关系,就是从这个渠道掌握的。目前来看,桐江四大班子,政协算是彻底靠边站,人家有自知之明,插不进来就不插,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便是,种种花养养鸟,实在闷了就让委员们安排洗个澡。人大照说也该有这份自知之明,可惜桐江人大有些特殊,照理潘向明到桐江,是要市委书记人大主任一肩挑的,但潘向明发扬风格,以高姿态向省委建言,把主任位置让出来,成全了常国安。这也让他跟常国安的关系近了一大步,使常国安这个地头蛇跟潘向明这条强龙有了某种默契,也结成了一个新的同盟。而**跟人大的关系,却越来越僵,早在赵乃锌取掉头上那个“代”字时,常国安就暗中发力,差点没把赵乃锌排挤出桐江。赵乃锌闯过了险关,手上就有了一系列动作,对人大格外“关照”,常常让常国安大发雷霆。对常国安这棵树下遮阴纳凉的,“关照”就更不用说,独独孟东燃是例外。常赵二人相斗,潘向明明着装不知道,暗中却偷偷看热闹,热闹过头了,出来调解一下,拍拍这个肩,搂搂那个脖子,就把矛盾压了下去。也有实在压不下去的,就让他们斗,斗出个你死我活来。自来水公司水价上调以及桐江两个新开发小区水污染事件就是这方面典型的例子,到现在常赵二人还骑在虎上,谁也不肯先下来。这些事到了孟东燃他们这帮人嘴里,就成了下酒的好菜,荤加素,再调点香料,给你吃出一大串味来。

这天请孟东燃的,就有人大秘书长乔良玉,**副秘书长刘泽江,还有桐江自来水公司总经理、人称桐江野百合的苏红艳。光华董事长谢华敏也出乎意料打来电话,矜持与含蓄间委婉地表露了想跟孟东燃单独坐坐的意思。

孟东燃难住了,这帮人怎么一股脑凑了上来,就像他这个发改委主任突然升值一般,他不知道脚该往谁那边迈,晚上这顿饭到底该把胃交给哪一个?斗争来斗争去,恍然明白,难住他的其实就一个人:谢华敏。

谢华敏那春风吹开般的桃花笑靥在他眼前盛开。

手机再次叫响,是办公室主任李开望打来的,孟东燃咳嗽了一声,问李开望:“什么事?”

李开望的声音有点急:“主任,还是黑用工的事,本来陈菲已经答应,这事不再报道,我以为她说话算数,今天下午她突然又来到桐江,还带了五六个同行。我现在在光华集团,谢总不在,陈菲跟光华范副总吵翻了,范副总要用过激手段,被我挡住了。”

孟东燃一听就炸了,这个陈菲,五十万的广告费孙国锋已经给她了,光华还变相送了她一份厚礼,怎么还不甘休?

“乱扯什么淡,她一个记者能翻天,你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主任你先别生气,陈菲已被我安抚住,宣传部肖科长也在光华,可是跟陈菲一道来的有个叫时健的,是省电视台特别关注栏目的,这人实在有点过分,居然……”

孟东燃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问:“怎么了?”

李开望吞吐道:“他把肖科长骂哭了。”

孟东燃强压着的火猛地窜了上来:“一帮狗东西,他们想翻天是不?”

孟东燃对记者这个群类一直没什么好感,可能接触得多,对记者群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目空一切拿着一张记者证四处吆喝、为所欲为的家伙伤透了脑筋。平日他还能勉勉强强对人家客套一下,一旦被激怒,心里那股火就恨不得立马烧出来。李开望不敢再多言了,他是想请孟东燃出面,晚上压压场,这事不压下去,再烧起几股野火就实在不好交差了。一听孟东燃发火,舌头底下压了又压的话还是没敢说出来,悻悻然挂了电话。

跟李开望通完电话,市长赵乃锌又打了进来,劈头就问:“那个陈菲怎么回事,没完没了是不是?”

孟东燃赶忙解释:“我也是刚听说,正在想办法解决呢,请市长放心,她挑不起风浪的。”

“你亲自去见她,挑明了跟她说,黑用工是有,她的笔要是能把黑用工这种事灭掉,我赵乃锌亲自到报社给她请功。”

“市长息怒,市长息怒,黄毛丫头不知轻重,我这就过去,完了给您汇报。”

赵乃锌又愤愤说了句:“唯恐天下不乱!”然后才把电话挂了。孟东燃平息了一会,抓起电话再次打给李开望,问下午怎么安排?李开望说他们已到了五洲大酒店金海厅,每客一千的标准,肖科长被气跑了,他请宣传部黄科长和桐江日报翟老总作陪。孟东燃心里笑了笑,五洲大酒店什么地方,平日他宴请宾客还不敢往这地方请呢,可这事怪不得李开望,李开望一定是心急,这才缓了语气说:“行吧,我等会儿过去。”

一听孟东燃要过去,李开望一下兴奋:“主任,我来接你吧?”

“我不识得路咋的,你安心陪着,对了,酒要上五粮液,别给我整茅台。”

一听这话,李开望就知道,孟东燃要拼酒了。

孟东燃走进金海厅时,一大帮记者正在眉飞色舞地神吹。陈菲坐在沙发上,高跷二郎腿,嘴里斜叼着一根“柔和七星”,比男人还男人。不过她不是假爷们,孟东燃只瞥了一眼,就发现这女人妖,妖得有点过火。姿色绝对是一流,风骚也不在话下,不过孟东燃不喜欢这类女人,太张扬太霸道了。女人的美有两种,一种含蓄、内敛,青山绿水似的,诱惑总是藏在深远处;另一种则像陈菲这样,透着一股野性,咄咄逼人,举手投足都给人压迫感。这种女人典型的亲和力不足。陈菲对面,一留着寸头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正在唾液横飞,高谈什么金融政策,不用细看,仅凭说话那种张牙舞爪劲,孟东燃就判断出他是电视台的时健。

摸打滚爬二十多年,孟东燃除修炼了一身金枪不倒宠辱不惊之功夫,还炼了一双火眼金睛,跟陌生人不需搭话,只瞟一眼,此人什么性格,能否深交心中便有七八分。他扫了一眼,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见他进来,陈菲装没看见,依旧高跷着腿,跟时健打嘴仗,说的是三分素七分荤那种野话,上不得台面的,也缺乏幽默,听着就一个俗。时健倒是回头望了他一眼,不过没起身,大约把他想成了李开望手下,叫来陪酒或侍候他们的。里面有个年轻的男记者倒像是要起来,一看时健跟陈菲目中无人的样,挪了几下屁股原又坐下了,不过脸上倒是挂了一层不安。孟东燃没有在意,类似的场面他真是见得太多了,甭说是陈菲之流,就是北京来的记者,他也陪过不少,到现在还没陪出什么感觉。李开望慌忙站起,想跟记者们介绍,孟东燃摇摇头,拿眼神止住了,李开望好不尴尬,主任被轻视被无礼,他这做下属的,脸上哪还有光?怕是除了愧疚再就剩愤怒了,愤怒而又不能发作,大约是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痛苦。宣传部黄科长显然是个老油子,此人四十六岁,科长位子上坐了差不多十年,早坐得山穷水尽前无村后无店,便少了事事谨小慎微处处看风使舵的小心劲,变得老气横秋,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更大的江湖样。他走过来跟孟东燃握握手,简单打过招呼,目光冲那帮记者晃了晃,道了两个字:烂鱼。孟东燃没接他的话茬,主动上前跟桐江日报副老总翟三平打过招呼,翟三平典型的文人性格,不多说话,但不等于他心里没话,而是总把话藏在那副深度近视镜后面。他跟孟东燃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把要说的话全用眼睛说了,然后落座。

李开望忍耐着请记者们入席。陈菲大咧咧地起身,冲时健说:“老时,今天拿出点风范来,别让下面的人把我们给放翻了。”时健拍了拍啤酒肚:“没问题,听老大的,放翻我时某人的还没出生呢。”

桌上,报社副总翟三平眉头皱得已经很紧了,宣传部黄科长就像是看耍猴,一会望望孟东燃,一会再把目光笑眯眯地对准时健和陈菲。

孟东燃选择沉默。

主宾就位后,按例要先客后主介绍一番,李开望见孟东燃拧着眉头不说话,就知道今天这个惯例不能要,示意服务员斟酒。酒具刚斟满,孟东燃率先拿起酒杯道:“欢迎各位媒体朋友到桐江检查指导工作,我来晚了,先自罚一杯。”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干了,服务员紧忙又斟上,孟东燃又说:“桐江这些年发展很快,经济效益较三年前翻了两番,今天这酒呢,也该翻番,下面我敬诸位一杯。”

陈菲懒洋洋地抓起酒杯,其实她是认得孟东燃的,认得装不认得,也算是陈菲这种人的风格,或者叫个性。刚才孟东燃进门,没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心里颇有怨言,按她的逻辑,都到这火候上了,你还耍大,那就耍下去呗。时健也端起酒杯:“这位大领导好酒量,等下我好好讨教几拳。”孟东燃说:“没问题,诸位先请把这杯喝了,算是给我一个面子。”说完又是一饮而尽。黄科长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时健,心说,这世道真是变得不敢认了,啥人都敢充大,河里冒出一只鳖,也敢跟鳄鱼称老大。笑完,不动声色地饮下了那杯酒。

接下来,孟东燃开始了豪放式的灌酒,一点不给几位记者喘息的机会,三位服务小姐轮番斟酒,还嫌速度不够。孟东燃如果耍起酒上的蛮劲来,足以让“酒仙”、“酒神”们咋舌。有次他给市长赵乃锌当拖斗,一人灌翻省国土局一桌人,还热情周到地把国土局局长送回了家。国土局局长一回到家,就扑到老婆怀里哇哇吐开了,臭气熏天中,局长夫人骂他也不是谢他也不是,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行,你能喝,你英雄,可也不能拿我家老蔡当下水道啊。”听说那次国土局长在家里睡了三天,三天后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老婆:“那个桐江来的副秘书长走了没,马上拿酒来,我不能输给他。”

陈菲一开始还满不在乎,心想不就一个发改委主任,酒量能大过老时?老时可是省城新闻界有名的酒囊饭袋啊。等察觉到不对劲时,时健舌头已经大了,说话更是不知轻重:“大……大领导,你是公斤级量吧……好样……我……我还没碰到你这么能装的,来,再喝……”

三瓶五粮液一气干完,下马威给得差不多了,孟东燃搁下酒杯,冲满身酒气的陈菲道:“陈大记者这次来桐江,招待不周,我孟东燃先给你赔个不是。有句话今天我当着翟总和黄科长面讲在这里,桐江欢迎舆论监督,欢迎媒体朋友帮我们挑刺,怎么挑也不为过,但前提是不能杀伤桐江经济,金融危机已把桐江逼到了悬崖上,我不想再看到舆论危机。”

陈菲也是酒精烧昏了脑袋,本该就坡下驴,卖一个乖给孟东燃,谁知她又自大地说:“原来这位就是孟大主任啊,不好意思,酒喝了,大名才听到,我自罚一杯,算是对自己的有眼无珠做个惩罚吧。”说着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酒杯底朝孟东燃一亮,两道狐眉往上一挑,大言不惭就把猛话放了出来:“不过孟大主任这番话我不赞同,新闻监督就是新闻监督,没有什么附加条件。我们做记者的并不都是软柿子的,谁想捏就让谁捏,黑用工这件事,不是一场酒就能喝到肚子里的。”

“看来今天这酒是白喝了?”孟东燃面无表情地望着陈菲。李开望已经在为陈菲和记者们捏把汗了,孟东燃这个状态一出,随后就会上大菜狠菜了。

果然,还未等陈菲把后面的话讲出来,孟东燃掏出手机,直接拨给了省委宣传部新闻处卢处长。

“卢大人啊,你这强将手下真可无弱兵,我堂堂桐江,也算是藏龙卧虎之地,怎么就让几个拿鸡毛掸子的搅得翻江倒海呢。”

卢处长一听话头不对,赶忙问:“怎么回事老孟,说清楚点。”

“没事卢大人,省城有几位记者,我孟东燃按每客一千的标准招待,他们还不拿我当菜,我连桐江日报的老翟也请来了,你说我面子大不?”

一听翟副总也在,卢处长那边更不安了。怕是没人知晓,卢处长跟翟副总有一段师生情。刚参加工作,卢在翟手下当实习编辑,他的新闻之路,算是翟副总给他铺开的,现在虽说官居省委宣传部,但对翟副总翟老师,却是一点不敢马虎。

“是哪几位,孟主任能说得清楚点吗?”

翟副总早就坐不住,一把夺过电话,一个不落就把姓名和单位全报了上去。然后将手机还给孟东燃,抱拳道:“诸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场面登时尴尬,时健酒醒一半,不住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喝得好好的吗?”

陈菲脸色变幻着,知道今天戏演过了。没多时,陈菲和时健的手机响了,两人一看号码,没敢在里面接,拿着电话就往外走。孟东燃知道,卢处长那边一定是打给了他们老总。接下来,其他几位记者的电话也挨个儿叫响,孟东燃笑着说:“接吧接吧,没关系的。”

摆平了陈菲和时健,孟东燃一点兴奋感都没,因为他很快得知,陈菲之所以敢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高新区管委会主任季栋梁从中作梗,陈菲刚刚跟管委会签了一项标的为八十万的广告宣传合同!

没多时,市长赵乃锌电话来了,一定是翟副总抢先一步跟赵市长说了。赵乃锌感慨道:“东燃啊,谢谢你,不过以后不要这样,身体要紧,为这些事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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