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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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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