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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2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5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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