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地点位于吉东和广怀交界点,董家岭隧道,工程承包方仍然是大河集团。不过上次是第四项目部,这次是第二项目部。要说董家岭地质条件远没邓家山复杂,隧道施工难度也比邓家山隧道小得多,但还是出事了。

接到电话后,普天成中断对广怀的视察,紧着往省城赶。路上他接到安监局长电话,说事故原因很可能是瓦斯爆炸。一听“瓦斯”二字,普天成头里重重一声响,下意识地就问:“死人没?”安监局长说他正往现场赶,具体情况还不知道,等到了现场,再向省长汇报。挂了电话,普天成心情分外沉重,脑子里不断闪出血肉混飞的画面。他在吉东当书记时,就遇到过这样一起事故,好在那次作业面人不多,但那惨景让他终生忘不了。后来在别的事上他可以放松要求,独独安全,在他那里根本没有条件可讲,为此也重重处罚过不少人,还将两个人送进了监牢。

回到省里,普天成紧着去见方南川,办公厅的同志告诉他,方南川接到报告后就赶赴现场了。普天成问省长走时交代过什么,办公厅的同志摇头。普天成不知道自己是该赶往现场还是在省**留守,等到晚上九点,李源从事故现场打来电话,说路波也到了,他是从机场直接赶往董家岭的。普天成这才记起,他视察广怀前一天,路波去了北京,汇报海东政治学习第三阶段学习情况。既然两边一把手都去了,分管副省长姜正英也赶了去,他就该留下来。这个时候的普天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紧急通知办公厅,让在家领导全天候留守办公室,外出必须向他请假。他自己也没到光明大厦,就留在办公室值班。

消息不断从董家岭传来,先是说死了二十一人,后来又说不止这个数,至少三十人以上。救援工作在紧急展开,消防官兵还有武警部队也赶去了,吉东方面更是出动不少力量,周围的老百姓自发赶到山上,抢救困在里面的农民工。相关报道开始见报,网络上更是炒成一片。短短十小时,董家岭就成了热词,普天成在网络上关注了一下,有关董家岭隧道瓦斯爆炸的新闻,占据了各大网站的头条。几乎同时,已经被人们遗忘的邓家山二号隧道事故也再次被网民们翻腾出来,质疑声谩骂声质问声响成一片。这天下午四点,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来到普天成办公室,忧心忡忡说:“抵挡不住啊,网络真是洪水猛兽。”普天成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抵挡?”叶部长跟普天成关系还算不错,以前宋瀚林在位时,普天成帮着叶部长平息过几起网络风波,也暗暗制造过几起风波,尤其放翻徐兆虎几个的嫖幼门事件,几乎就是他一手操纵,这点叶部长再清楚不过。叶部长来,明显有向普天成讨办法的意思。

“省长还是替我出出主意吧,再这样围攻下去,我这个部长,怕就得背起行李回家。”

叶部长是京派干部,宋瀚林时代,省委常委中他排名在普天成之前,普天成对他也很尊重,只是这几年叶部长机遇不顺,先是患了一场大病,差点就要因病卸任。后来病好了,一度中央想把他调回北京,到新闻出版总署主持工作,就在节骨眼上,他老婆出事了。叶部长的老婆在海关工作,海关发生窝案,他老婆卷了进去,前后调查将近一年,最后人没进去,但公职被开除,官衔也没了。这事对叶部长影响很大,有段日子都风传,海东宣传部长他都不能做了,那段时间叶部长心情很低落,不能喝酒的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普天成听到后,主动请叶部长吃过几次饭,婉转地开导过他,并再三劝叶部长把酒戒了。普天成当时说,就算啥也没了,我们还有自己是不是,如果不珍惜自己的身体,那才叫什么也抓不住呢。叶部长后来果然把酒戒了。

“不好办啊,老叶,几十条人命,你说我们怎么能封住,怕是这次……”

叶部长叹口气,无言地望住普天成,目光里不只是求救,似乎还有别的内容。

“书记有什么指示?”过了一会,普天成问。

“还能有什么指示,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将网络上不利的声音消除掉,要坚持正面报道,把握正确的舆论导向。刚刚我召集新闻部门,给他们强调了一下精神,但是……”叶部长也不往下说了,后面的话不用说普天成也清楚,现在这种时候,媒体恨不得把所有内幕都挖出来,你还怎么正面?!

“事故一次接一次,死的人越来越多,怎么总也不吸取教训呢?”叶部长又说。这种发牢骚的话也只能当着普天成的面说说。

“怕是从来就没吸取过吧。”普天成摇头说了一声,要给叶部长沏茶,叶部长说不麻烦省长了,哪还有心思,我还得赶过去,省报等着签稿呢。

每到这种关键时候,省报发的主要稿件,必须由宣传部长亲自审签。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规定之一吧。都想让省报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但网络草民们有几个去看省报?他们爬在网上,十指飞动,跟帖像雪片似的,大有一夜间灭掉海东的气势啊。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定定地盯住那尊陶。叶部长其实不是跟他讨办法来的,是来传递某种信息。这信息只有他和叶部长明白,叶部长心里怎么想,也只有他懂。站了好长一会,普天成抓起电话,打到吉东。先是问胡兵做什么,胡兵说刚刚开完会,马上下去检查安全。普天成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马后炮是惯用炮,但炮的威力实在是太小了。好吧,他似乎有点失望地冲胡兵说了一声,又补充道:“工作要往细处做,不能只停留在口号上,该动真格的必须动真格,安全重于泰山啊。”胡兵说:“省长的教诲我一定牢记,这次事故教训太惨重了,四十二条人命哪。”

“你说多少?”普天成大吃一惊,这数字跟报到他这里的有很大出入。

“刚刚得到的数字,死亡四十二人,重伤十八人,轻伤二十三人,还有六人下落不明,估计生还的希望很小。”顿了一会,胡兵又说,“这些数字都未被证实,眼下数字成了最神秘的,我也是从别的渠道得来的。”

普天成啪地挂了电话,不管真与假,这个数字让他承受不了!

又过了好长一会,感觉自我调节得轻松了点,思路又试探着往叶部长暗示的那个方向去。可这次太难,怎么也转不过去,甚至一想全身就震颤,心跟着发抖。普天成还是生平第一次这么矛盾,这么下不了决心。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一直在苦等机会吗,难道现在不是机会?

这天他终是没将电话打给李晓田和肖丽虹,更没打给黄勇,相信吉东早已乱成一锅粥,还是让他们全力以赴救援吧。

到了晚上十点,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肖丽虹打来的。普天成犹豫一下,接起。电话那头传来肖丽虹气愤的声音:“省长,这样做不人道吧,也太昧良心了。”一听话头不对,普天成笑问:“又发什么感慨,这时候你不在现场乱跑什么?”肖丽虹忘了是在跟常务副省长通电话,居然耍起了性子:“现场有什么热闹可凑,想想都寒心,我们又欠下一笔血债。”

“小肖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普天成不敢再掉以轻心了,肖丽虹的话怪怪的,分明有种情绪在里面。

肖丽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说:“刚才紧急开会,他们把口径统一死了,死亡人数六人,谁多说谁负责,重伤十二人,其余都成功获救。”

“什么?!”这次轮到普天成震惊了,不是一直说死亡人数超过四十人了吗,怎么?

“没想到吧,我们都傻眼了,作假作到这份上,悲哀啊,让下面人怎么想?”肖丽虹一点也没有顾忌,看来是被强压政策气昏了头。

“谁主持的会议?”普天成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问,怕自己一激动,肖丽虹那边更激动。而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激动,个别人就是在这关键时刻把持不好,管不住自己的嘴,压制不住情绪,乱说话乱发议论将自己前程断送掉的。

“还能是谁,省委第一书记。接下来要求我们全力对付网络,将正面声音传播出去。”肖丽虹带着嘲讽的口吻道。

“正面声音?”

“书记要求记者把镜头对准在抢险救援上,要忠实报道抢险救援的感人场面,要向全社会传递出海东省委、省**在突发性重大事故面前如何积极果断地启动救险应急预案,将困在隧道内的六十多名农民兄弟成功救出的感人场面。”

“是这样啊。”普天成感觉后脊梁被人抽掉了一根骨头,身子有些撑不住,屁股缓缓搁在沙发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教诲”肖丽虹,任肖丽虹在电话那头发牢骚。肖丽虹终于发完,她问普天成:“省长您说,我们现在该咋办?”

普天成沉吟许久,又问:“会上南川省长怎么说?”

“方省长还在现场,现场一伙人在奋力救援,一伙在抬着高压水枪灭火,三十多具尸体不知去向,死难者家属被强行带走。媒体记者的摄像机录音机全被没收……”

“不要说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猛就发了火,肖丽虹那边知趣地挂了电话,办公室里一时静得能窒息死人。

方南川没参加会议,这就是说,肖丽虹说的这些都是路波单方面作出的决定。现在只能等,必须等方南川作出回应后再决定怎么应对。正乱想着,门被轻轻叩响,听出是曹小安的声音,普天成说了声请进。

曹小安进来后默默站在了书柜前,目光也下意识地望住那尊陶,好像那尊陶也能给他带来灵感。

“有什么变化?”普天成问。

“网上帖子被删,有关事故报道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这么快?”

“我刚听说,叶莉莉昨天就已到了北京,估计网络封锁消息跟她有关。”

叶莉莉是于川庆老婆,之前在下面一个市担任宣传部长,两个月前被提拔为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负责新闻宣传这一块。普天成一急,倒把这人给忘了,曹小安这么一说,他才猛然想到宣传部还有另一个叶部长。

曹小安走过去,打开电脑,将相关页面一一打开,普天成一看,果然之前有关董家岭隧道的很多消息都不见了,显示的全是指定主题不存在或者页面错误。在海东信息网和海东**网上,一条权威的消息发布出来,说刚刚召开的事故通报会上,海东省委向社会各界通报了事故伤亡人数,之前有个别记者道听途说,胡乱猜测,极不负责任地将死亡人数夸大,也有一些居心不良者将不实报道发布在网上,造谣惑众。下面便是一大段省委、省**主要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如何组织救援,如何将困在里面的农民工成功救出的歌颂性文字。普天成没看,看了觉得良心受不住。倒是盯着路波在现场指挥的照片望了很长时间,最后默默关了电脑。

第二天上午九点,两名新华社记者很不友好地来到普天成办公室,跟普天成了解事故情况。一看记者将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他,普天成说:“我不在现场,相关救援情况并不掌握,请记者们到现场采访。”记者马上问:“现场被封锁,记者进不去,之前进去的记者所有资料被毁,两名记者被打伤,海东省委这样做,用意到底何在?”普天成冷静地说:“我说过了,我没去现场,事故发生后,省委、省**展开了一系列救援工作,省委书记路波、省长方南川都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到现在还坚守在救援第一线。具体救援情况还有伤亡情况,省委已向社会做了通报,有新动态随时会向社会各界公布,我们欢迎媒体参与进来,但一定要实事求是。”

记者马上反驳:“到底是谁不坚持实事求是,死亡人数为什么前后差别那么大?还有,昨天晚上三十多名遇难者家属突然不知去向,有人看见**用两辆大巴强行拉走他们,请问他们现在在何处,能不能让我们见见这些家属?”

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问话,普天成没发火,非常冷静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请原谅,我们现在正在全力救援,有疑问你们可以去找宣传部,相关情况他们掌握得比较多。”说完,打电话叫来曹小安,让他负责将记者送到省委那边。那个主任记者很不高兴地说:“是不是也想把我们关起来?”

普天成猛地放下脸,质问道:“有这个必要吗?是不是二位今天来就这意图?”

一句问住了两个记者。自称是主任记者的那位无言地笑笑,说:“普省长您忙吧,不打扰了。”说完冲同伴使个眼色,两人知趣地离开。

曹小安解释说,刚才他不在,新华社的记者,来头不小,秘书们不敢拦挡。又说记者是宣传部那边支过来的,叶部长避而不见,其他人都不敢接待。普天成说,不管记者的事。又问,省长一直没来电话?

曹小安摇头。普天成真就纳闷,从事故发生到现在,将近五十小时过去了,方南川居然一次也不跟他联系。不通气倒也罢了,至少让他对下面情况有个底啊。

普天成又等了一天,第二天上午九点,吉东那边突然传来消息,方南川跟路波拍了桌子,两人在会上交了锋!

黄勇说,会议是在国家安监局一位副局长建议下召开的。事故发生后,国家安监局第一时间派来了五人调查小组,带队的是一名副司长。但这名副司长显然工作不力,在路波面前更是不敢“犯上”。路波说啥,他就往上汇报啥,路波说事故原因是什么,他就点头承认是什么。结果几天来,安监总局那边一直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事故调查也处于停顿状态。直到国务院领导作出重要批示后,安监总局才派来第二支调查组,随行的还有五人专家队伍。

会上路波继续着他的腔调,多次申明这次事故属于自然灾害,还引用了一大堆地质学术语,强调董家岭地质结构的复杂性,想借此将施工方责任推卸掉。安监局副局长一直皱着眉,后来他插了一句:“把原因全推到地质条件上,不太客观吧?”路波很专断地说:“地质条件差是事实,不存在推不推,也没必要推,一切要尊重事实嘛。”副局长说:“事实只有调查后才能说得清。”路波马上反问:“不是一直在调查吗?”然后转向副司长:“你们没向局领导汇报?”副司长绿了脸,结结巴巴道:“只是简单汇报了一下,详细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那就调查啊,是会上调查还是去现场调查?两个调查组调查不清,还可以请第三、第四个调查组来嘛。”路波这话显然不友好,而且有发威的成分在里面。总局副局长资历没路波深,职位也在路波之下,面对路波如此专横的口气,一时不知怎么应答。正僵持着,方南川插话了:“事故原因肯定要调查,是谁的责任就该由谁来承担,当然,我作为省长,第一个该承担责任,我向会议检讨。”说着,方南川起身,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方南川这个动作刺激了路波,之前因为统一口径的事,两人就闹了不愉快。当有人把路波会上强调的死亡六人报告给现场指挥抢险的方南川时,方南川瞪大眼睛说:“什么,六个人,扯什么淡,光我抱出来的尸体就八个!”

结果这次会上,方南川就死伤人数跟路波真较起了劲。路波讲完话,交通厅长骆谷城向安监总局领导汇报死伤情况,刚说到死亡六人,方南川就发火了:“等等,重说一遍,死亡人数到底多少?”

骆谷城困惑地望了方南川一眼,又偷偷往路波脸上瞄了瞄,路波没好气地说:“如实汇报,不需要隐瞒。”

“六人。”骆谷城重重道。

“哪个部门统计的?”方南川猛地站了起来。然后怒瞪住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赵总你说,数字你应该最清楚!”

赵高岩头也没抬,异常镇定地道:“就六人啊,这不汇报过多次了吗,会前我们又核实过的,请省长相信我们。”

“撒谎!”方南川猛就拍了桌子,当着一会议室人的面,说出了令各方都感震惊的话,“如果我们连承认事实的勇气都没有,还坐在这里开什么会,难道我们真的要庆功?”

“南川同志,你什么意思?”路波大怒,数字是他确定的,对媒体的口径也是他强调了的,方南川就算有意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倒戈。

“我感到脸红!”方南川一点不在乎路波的态度,就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会议亮明了自己态度。他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次特大事故,死亡人数绝不少于四十人,重伤至少二十人,至于轻伤,就不用统计了,里面救出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伤。”

“南川同志!”路波惊得目瞪口呆。从政这么多年,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私底下的斗争他天天遇到,如此公开叫板,着实新鲜。方南川难道是受了刺激?

“对不起诸位,这个会我不参加了,如果我们到现在还想着隐瞒,就太对不住那些死难者了。大家不妨再去现场看看,那些跟石块混在一起的残手断臂,头盖骨,还不知道是谁的……”方南川说着起身,在他将要离座的一瞬,路波的声音到了:“南川同志,你是不是应该向大家汇报一下,你的统计数字是怎么来的?死亡四十多人,尸体呢,你在现场,难道我们不在现场,没有尸体怎么能确认是死亡了?”

“尸体?”方南川一时哑巴了,现场救援时,他在最里面,跟邓家山隧道救援时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一样,处在最危险地段。里面抬出的人一大半经过他的手,有几位他还亲自合上了眼睛,那些民工死不瞑目啊。可尸体一抬出来,就由不得他了,这阵听路波这样一说,立马惊讶:“你们不会连尸体都处理掉吧?”

这话让所有人瞪大了眼,尤其安监总局几位领导和专家,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到任何地方,人家早已统一好口径,给你摆出铁桶阵,密不透风,想查真相,比登天还难!

路波愤怒至极,方南川不只是公然挑衅他的权威,简直是当众出他丑。路波一向认为,对方南川他是客气的,尊重的,甚至是爱护的。方南川到海东后,对他也表现得相当尊重,处处服从,从没跟他不和谐。哪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意识到这点,路波突然摆出省委书记的威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南川同志,讲话要有根据,我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方南川居然毫不示弱,当场回敬道:“根据我会找到的,请书记放心。不过我也提请书记注意,这种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尤其您和我。我再补充一句,事故真相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真相不大白于天下,我方南川主动向中央辞职!”说完,怒气冲冲离开会场。

身后传来路波因惊愕而极度失真的声音:“南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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