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龟山第二天,出了件意外的事。

这天照例是实地考察,在市县领导的陪同下,普天成沿着崎岖的山路,一家挨一家地查看。看到中间他就心里明白,他是看不出什么的,当下级成心让你看成绩时,你就是火眼金睛,也很难发现问题。因为一切都装扮好了,没有什么人玩这个能玩得比各级**熟练,他们作假或是掩盖的水平真是太高明。曾经被破坏的植被,在普天成眼里一一“被恢复”。杨馥嘉饶有兴致地指着前面一座山说,为了恢复几年前破坏的植被,市里拨出专项资金五百万元,县里从矿石收入中提取百分之二十,加上企业自筹,一共投入一千多万。杨馥嘉说的时候,县委书记杨明高和县长岳正基频频点头,秦大冲紧紧跟在杨馥嘉后面,不时要补充一些。他特别强调,山上植被都是按原来样子恢复的。“我恢复不好,杨书记就不让我开工。没办法,谁让我碰上一位植被书记呢。”

植被书记?普天成感觉好玩似的将目光扫在杨馥嘉脸上,杨馥嘉妩媚地笑了下,又向普天成汇报对小矿的治理,说小矿滥采乱挖现象十分严重,安全隐患也多,一度事故频发,市委市**下了很大决心,在关停并转上采取了一系列强硬措施,总算将矿山混乱无序的局面遏止住了。

是遏止住了,就普天成看到的景象,龟山采矿的确没有外界传说得那么混乱,更不存在强行霸矿恶意垄断等现象。整个龟山看上去井井有条,已经封了的小矿正在**有关部门的指导下搞恢复性建设,一些尚未关闭的小矿虽然还挂着矿井的牌子,但生产已经停止。县长岳正基说,这些矿井正在跟县关停并转领导小组谈合同,一旦合同签订,立刻就会关闭。

“是无偿关闭还是有偿?”普天成突然问了岳正基一句。岳正基没敢直接回答,目光投向杨明高,似在征求杨明高意见。杨明高又看了一眼杨馥嘉,见杨馥嘉点头,才道:“关闭工作分两步走,一是相关手续到期的,由业主主动申请,县里组织专门人员实地查看,提出评估意见,这类矿井关停不再补偿,县上征收一定数额的植被恢复费。另一类是开采证没到期,但明显存在强挖滥采现象,必须予以关停的,县里执法大队强行关停,采取先关停后补偿的原则。省长您看,前面那矿就属于这种情况。”杨明高指着不远处一座矿井,脸上呈现出激动的样子。普天成顺着手势望过去,见那座矿前面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大大写个“关”字,矿井四周无人,显得很安静。他哦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步子继续朝前走去。

一路走一路看,普天成渐渐明白,有人想让他看到一派和谐景象,看到矿山的有序治理。至于马得彪找他反映的强关强停,没有人会承认,更不会有人坦白在关停并转中存在欺行霸市以强凌弱以暴施压以权强占的现象。至此他总算搞懂,路波主动让他来龟山的真实用意。不是大家都说龟山采矿问题很多吗,那你自己去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当有人不需要或不想看到问题时,你还能看到问题吗,或者说你还敢逆流而上硬找问题吗?这又是一个深刻的命题!

普天成刚才问补偿,是在为自己的某个想法作铺垫。龟山采矿问题必须解决,混乱无序局面必须遏止,不能再这么扯皮下去。但到底怎么解决,他心里没有好主意。一方要霸,更多的矿主不让,纠纷因此而起,县里市里压力很大,原因就在于想霸的人是秦大冲。普天成也绝不会站在马得彪他们那边,对秦大冲采取什么措施。什么措施都不管用,瞧瞧秦大冲那副嘴脸就知道。思来想去,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怕就是给马得彪他们足够的补偿,让他们离开龟山。就目前情况看,能做到这一步他已经很安慰了。但补偿标准怎么定,县里拿得出拿不出这笔补偿费,普天成没底,他相信,县里这几年在矿山上并没收到多少钱,不赔钱已经算不错。

但这些话他不能明说,甚至连方向性建议都不能提。

那就先不提,再等。普天成目光又扫了一遍众人,他在想,这么多的人,有谁会替他想到这办法呢?他的目光在林国锋脸上多停留了会儿,感觉林国锋这两天有点变化。后来他望住胡兵,这两天胡兵一直沉默着,跟他拉得很开,他很欣赏这点。但又怕刚才那想法由胡兵提出来,还不是时候啊,胡兵这个年龄,还有现在的身份,重要的是学会守规矩,而不是表现!

继续往前走。

快到白云观时,普天成忽然停下,奇怪,这次来怎么没见着三真师父。按说三真师父应该也在欢迎他的队列中啊,怎么?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朝莽莽苍苍的山峰望去。白云观藏在几座山峰间,被密密的灌木还有叠起的山峦遮蔽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简易公路通向它的所在。普天成闭上眼,都能看到那扇掩映在青山绿树间的门,还有错落有致的瓦舍。他已经闻到观里那独有的气味了,仿佛这一刻,他又回到很多年前,回到当县长的那个状态,那时的顾虑远没这么多,就知道干,不停地干。遇到问题从来不怕,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反倒轻松。哪像现在,脚步还没迈,就已经在想退路。

老了?

他摇摇头,睁开眼,又对着白云观的方向行注目礼。这时林国锋悄悄凑了过来,趁别人说话的空儿,低声对他说:“山上就不上去了吧,路不好,再者观里也没人。”

“没人?”

杨馥嘉在边上咳嗽一声,林国锋知趣地退了下去,杨馥嘉走过来说:“省长想不想到观里去,睹物思情了吧?”

普天成正犹豫着,手机蜂鸣了一声,打开一看是条短信,三真师父发的。看完,眉头就皱得更紧。

三真师父不在山上,他告诉普天成,三天前他就下了山,目前正云游呢。他还赠了普天成一首诗:

山峰依旧在

无缘见斯人

莫问山间事

只观天上云

普天成心一动,本能地抬头看了眼云。而后,默默合上手机,跟杨馥嘉说:“下山吧,我有点累。”

杨馥嘉似乎松了口气,她真怕普天成一时兴起,要去观里。相比矿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杨馥嘉更头痛的是白云观,因为白云观涉及宗教,敏感,稍微处理得不慎,就会翻船。好在秦大冲一周前向她透露,白云观的问题快解决了。秦大冲用什么方式解决,杨馥嘉不会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向她道出内幕。官场就是这样,更多时候讲的是心照不宣,讲的是彼此关照,彼此给对方留后路,为对方腾仓。不能自己做事的同时,将别人的路堵死,那是大忌。相信秦大冲不会傻到那种程度。不过杨馥嘉相信,解决白云观争端,两样东西不会少,一是钱,二是暴。

秦大冲喜欢玩这两样。

普天成等于是替杨馥嘉解了围,杨馥嘉的步子因此变得兴奋,也分外利落。五分钟前她还愁苦着脸,这阵儿已经眉开眼笑,说笑连连了。

刚到山下,普天成就被一队人围住。这队人马约有一百号,普天成搞不清他们来自哪里,还以为是上访对象,本能地往后缩了下。这瞬间,就听到有锣鼓声响起,紧跟着,普天成就看到几面锦旗,还有一鲜红的横幅,沿村街展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普青天!

什么时候自己变青天了?普天成正纳闷,杨馥嘉几步蹿上来说:“省长,是山下村民自发组织的,他们听老县长来到龟山,分外高兴,说正是在你的关心和一再过问下,龟山采矿矛盾才得以解决。这些村民世世代代都是靠采矿过日子,矿山纠纷一日不解决,他们的心就一日不得安。”跟在后面的市长廖昌平也说:“省长对龟山有感情,龟山人民当然忘不了省长。老百姓主动为省长送锦旗,感人啊!”杨馥嘉和廖昌平争着献殷勤的时候,县里领导全都列队站边上,好腾出位置让村民们把锦旗送到普天成手里,随行的记者已经在抢镜头。林国锋似乎有些不安,目光没像其他人那样燃烧,而是紧张地看着普天成。跟他一道紧张的还有胡兵几个。普天成只一眼,就把众人的表情看清楚了,当然他的目光在于川庆脸上多停了会儿。锣鼓喧天的时候,于川庆站在众人外,像在欣赏一幅作品,面部表情有几分可怕。

就在普天成考虑要不要接过锦旗时,不幸的一幕出现了,谁也没想到,人群外忽然扑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约莫七十岁,满头白发,少的是一中年妇女,她扑通一声就给普天成跪下了。

“求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矿霸秦大冲为强占龟山,让手下将我家男人打伤,丢下山峦……”

老者随后也跪下,头磕在地上:“普县长啊,我当年跟着您上过山,还当过炮手呢,是您带着我们建起龟山第一座矿。可现在矿没了,我儿子就因为带头向上面反映情况,就被这些黑了良心的扔下了山。普县长啊……”

一声普县长,让普天成蓦然回到二十年前,这老人他记得,是龟山第一代爆破手,当年人称马大炮,听老人说儿子,普天成恍然明白,他就是马得彪的爹。

龟山调研因为马大炮的出现,突然中断,普天成当天就回到了省里。

路上于川庆给他打过电话,也发过短信,一再解释山下那一幕太过意外,请省长息怒。普天成没有接,也没有回复短信,他在心里恨恨地说,不是一幕,是两幕,不,幕后还有幕!可是等到了省城,进了省府大院,他就没机会再恨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路波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后去他办公室。那阵儿普天成还在生气,也没多想什么,等进了省府大院,才又想起于川庆不该这么快就把消息汇报给路波。这个于川庆,越来越离谱!

普天成径直来到路波办公室,路波刚刚送走一拨客人,好像是银行的,看见他,路波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路辛苦吧。”普天成应酬式地笑了笑,说不辛苦。心里多少有些犯难,要是路波问起龟山,该怎么回答?路波倒是没急着问,笑呵呵地看住普天成。

“天成啊,好事,大好事。”

普天成表情动了下:“什么喜事让省长这么开心?”

“大喜事,怎么,若瑄没跟你说?”

“省长的喜事,她怎么能告诉我,我那老婆,老是缺心眼,一个月打不了我一次电话。”

“你啊,跟夫人摆架子了是不,还说人家缺心眼,我看是你缺心眼。”

两人调侃着,普天成显得并不着急,似乎路波说的好事跟他无关。路波憋不住了,道:“不是我有什么好事,是若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是她?”普天成有些惊。

“是啊,不是她难道是你?上午我跟书记通过电话,碰了碰意见,当然,这想法早就有了,只是书记有太多顾虑,不让我跟你说。我呢,也在考虑,能不能给若瑄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难啊天成,就这么些位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加上你现在身份特殊,都得考虑影响是不?”

路波说到这,顿下,目光里蠕动出一些东西。普天成这下才紧张起来,原来喜事是说乔若瑄,他的心忍不住怦怦跳起来,盯着路波的眼神像刀子,恨不能把后面的话硬掏出来。

路波关子卖得差不多了,才道:“让她去电投,虽是企业,但适合她性子。”又道,“电投一把手空缺将近半年,找到一个合适人选难啊,这下好,若瑄去了,凭借她的魄力还有能力,一定能打开新局面,你我身上的压力也就能小点。”

普天成愣在了那里。

海东电力投资集团是海东省目前实力较强规模超大的一家国资公司。总资产大约在六百亿,净资产也在三百亿之上,是海东十强。电投是三年前组建的,发展势头非常强劲,短短三年,已形成电力、煤炭、铁路、钢铁、房地产等为支撑产业的业务发展模式,并在新能源、生物化工、高科技、医药器械等领域取得了不错的发展业绩。电投集团原老总半年前不幸遭遇车祸,一同罹难的还有集团副总经理及财务总监。这场灾难让电投集团经历了一场考验,也让海东掀起一场“跑官”运动。很多事就是这么荒诞,一些人的不幸马上会变为一大批人的机会,人们在转瞬之间会把罹难者忘掉,而只盯住他腾出来的位子。这也是中国官场一大特色吧,不过这特色总是让人心生悲凉,但你无法阻止那些奋勇而至的脚步。记得前段时间,普天成这边还有不少人在跑呢,就连马效林,都动过这脑子,被普天成狠狠教训一通,臭回去了。没想时隔半年,这位子居然轮到了老婆乔若瑄屁股下。其实他哪里知道,宋瀚林早就想把乔若瑄安排到这位子上,原来提出的海州市委副书记不过是虚晃一枪,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罢了。宋瀚林有宋瀚林的想法,在下面当党政大员固然是好,风光,也体面,但风险太大。乔若瑄这性格,给了市长她委屈,放不开手脚,给了书记呢,又怕她魄力太大,成了脱缰野马,不好控制,万一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广怀事件就是例子,虽说杜汉武这帮人现在是倒了,但很难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第二第三个杜汉武,不能让她老是处在风波中。尤其普天成现在是省府二把手,对乔若瑄的安排就得更为慎重。思来想去,宋瀚林还是决定给乔若瑄换个方向,电投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是他长久思考的结果,电投家大业大,有充分的施展空间,干好了,一年就能出政绩,而且很可能成为风云人物,这样铺垫几年,将来担任政协副主席或是在省人大给她找个落脚点,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另一方面,宋瀚林也不想把电投这块特大型蛋糕交到别人手中,一是不放心,二来呢,也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私心。毕竟什么事,都是自己人做着放心。电投少则一年经营几百亿,多则上千亿,想进入哪个行业就进入哪个行业,舞台大得让人无法想象。大舞台当然要交给大手笔,宋瀚林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位子只有乔若瑄合适,无奈路波一直不表态,路波也在力挺他的人,两人为此还闹过一阵不愉快,要不这位子哪能空这么久?上次宋瀚林同意路波让姜正英接管交通,事实上就是为乔若瑄做了一笔交易,只是瞒着普天成而已。路波这次又抢先一步,将喜讯报告给普天成,目的就是封堵住普天成的嘴,不让普天成在龟山采矿上乱说话。谁说高层之间不做交易,高层之间的交易才能称得上交易!

普天成果然就不对龟山采矿说什么了,回来第二天,他走进于川庆办公室,轻描淡写扔给于川庆一句话:“你把这次下去的情况整理一下,以书面形式呈报给省长。”未等于川庆再请示什么,他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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