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工作很快结束,普天成这次下去,一共看了三个市,十三个县区,视察了十六家企业,三个工业园区,大小召开座谈会研讨会六次,听取了不少企业界、工商界人士对当前海东经济发展的意见,收获颇丰。这是他出任常务副省长后跑得最扎实的一次,也是感慨最深的一次。最大的感慨来自下面对他的态度。

怎么说呢,普天成其实不喜欢官场那种热热闹闹围来围去的景象,假倒是其次,关键是太累人,太耗费精力。人家争先恐后热情地迎上来,你不能不理,不但要理,还要理得有分寸,有水平,既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太热会给下面的同志误导,会错误地传递信息,太凉又会打击下面同志的积极性,人家本来干得蛮有信心,你态度一凉,马上就会让人家误以为哪里干错了哪里干得不到位甚或还会想到别处去。所以在下面的每一个笑,每一个表情,甚至皱一下眉,挤一下眼,都会被当做重要信号。还有就是,你本来是督察“321”工程的,但所到之处,人们只是例行公事地跟你汇报一下“321”,更多的精力,却用在别处。

不少人找他拉关系,套近乎,更有甚者,变着法子亲近他,然后委婉地表达出一些愿望。

这些愿望自然离不开官位。

要是换作以前,他做吉东市长或是市委书记那会,这种亲近是会让他感兴趣的,人嘛,谁能脱俗。当整个官场都朝一个方向那就是权力的方向看齐时,人们追逐权力并不为怪,想方设法跟高层搭上关系更不为怪,他不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但是现在,他有些受不了,也有些担忧。他的担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这次下去,下面对他的态度太过好,尊敬和热情他能理解,但热情演变到无原则的膜拜时,他就要警惕。尤其一些跟他沾不上边的人挖空心思通过种种关系找他跑官要官表忠心表决心时,他的警觉就到了很高的程度,不正常,太不正常,怎么都往他这儿挤呢,难道下面人真把他当成了海东新的权力中心?太可怕了,如果下面人真这样看他,他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别人都说他是“官场教父”,就连瀚林书记有次也这样开玩笑,说天成啊,听到没,同志们称你教父了,这可把你捧得有些高啊。普天成笑着说,那是他们挖苦我呢。宋瀚林思考了一会又道:“有这评价也不错,证明你眼光准,对下面的同志上心。”宋瀚林说到这,马上又叹道,“现在不比以前啊,天成你一定要注意,我们做什么事都不能授人以柄,培养干部方面,你是付出了努力,费了不少心血,但现在干部队伍繁杂,动机不纯者多啊,千万要谨慎。”普天成郑重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听着平淡,用意却极为深刻。特色干部,培养干部,这里面的风险真是太大,稍有不慎,别人就会成为一只电子蛆,从内脏里把你坏掉。

这些年,普天成在这方面尤为慎重,对“官场教父”这个称号,他内心里并不反感,虽然有时也生出一些疑问,但并不十分排斥,但他这个教父绝不是山头,更不是帮会,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发现一些人才,在他们身上耗费一定的精力和心血,将他们打造或栽培成可以担负重任的干部,未来海东的中坚力量。现在看来,别人已把他当成了山头,当成了教主,认为只要跟他搭上关系,成为他的人,仕途就会一帆风顺。他被妖魔化更被世俗化,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另外,普天成的担心还在于,这些信息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传进高层耳朵,路波还有其他常委会怎么想?

对别人,普天成暂且还可不考虑,毕竟他现在风头正健,常委们都还给他面子,对路波省长,他却真是不好说啊。

谁能想得到,半年前普天成从省委秘书长过渡到常务副省长,最大的阻力就来自省长路波。一度,希望都没了,普天成差点就要放弃,是秋燕妮带他去了北京,动用了一层非常重要的关系,才……

督察结束后,普天成第一时间来到省长路波办公室,向路波汇报督察情况。每次有重大工作结束,普天成都是坚持先向路波汇报,然后再到宋瀚林办公室,而且所有跟路波省长和宋瀚林汇报的材料,必是他亲自动手写的,绝不让秘书长还有秘书代劳。这在省级领导中怕是极为少见,海东更是看不到,谁见过常务副省长挑灯夜战趴桌上写汇报材料呢,但是普天成却写得很投入。

路波省长正在跟一位副省长说事,副省长是女的,姓姜,分管文教卫还有广播电视,秘书长于川庆也在。见普天成进去,路波没抬头,继续跟姜副省长说话,于川庆冲普天成点点头。普天成默站了会,见路波省长谈兴正浓,没敢打扰,出来了。走在楼道里,又觉现在回去不妥,见于川庆办公室开着门,顺势走了进去。不大工夫,于川庆进来了,问了声省长好。普天成笑笑。自从到**这边后,他跟于川庆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开始他觉得他们还能保持以前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于川庆这边率先有了姿态,见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虑,而是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举手投足都透着下属的拘谨还有必要的客气,普天成不习惯,开玩笑说,你这是干吗啊,你那套拿远点,少在我面前穷装。于川庆嘴上打着哈哈,行动上却越发注意。有次开省长办公会,普天成因为急,忘了拿水杯。就在他起身打算去取时,一双手捧着水杯,恭敬地送到了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于川庆,普天成脸红了,让于川庆为他做这些事,心里不大对味。还有一次他要下工矿企业检查,车子在下面,陪同人员也都在下面,普天成因为手头事没处理完,耽搁了几分钟。那天正好下着雨,原来的秘书粗心,忘了为他准备雨伞,结果他淋着雨从办公楼走向车子,车前站着的领导全都惊住,这时候秘书才反应过来,飞身上楼取伞。刚跑几步就被于川庆喝住,于川庆的声音同样也惊住了普天成,他就那么站在了雨中,不明所以地望住于川庆。那天于川庆亲自为他拿来伞,众目睽睽之下打着雨伞将他护送到车前,于川庆自己却是淋着雨的。这个小插曲引发了两个后果,一是省府原来配给他的秘书被换,这才有张华华鼎力推荐闻捷一事。二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跟于川庆的关系。如此小插曲发生几次后,普天成才明白,原来的挚友于川庆已不拿他当朋友看,在心里视他为领导或上级了。内心某些东西一旦更改,想回到从前就已很难。到现在,普天成也只能接受这种现实,奇怪的是,这种现实持续一段时间后,普天成惊讶地发现,对于川庆殷勤的服务还有小心翼翼的跟随已经习惯起来,似乎于川庆不这么表现,他还有点接受不了。

人啊。普天成重重叹口气,他现在越来越相信“惯性”两个字了,谁都说他怕宋瀚林,大多时候他搞不清到底怕什么,但就是怕,没来由地怕,现在他明白,也是惯性。惯性的力量太大,它会让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屈从于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或许来自外界,或许就来自你的内心。

“正英同志还没汇报完?”普天成一边扫视着于川庆的办公室,一边问。正英就是姜副省长,她全名叫姜正英。

“应该快了吧,进去也有一段时间了。”于川庆侧着身子说,他是听到普天成的脚步声才赶过来的。“我给省长倒杯水?”于川庆很恭敬地问。

“不麻烦秘书长了,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会儿。”说着,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于川庆六神无主地站了会儿,心里又惦着路波这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普天成等了将近两小时,其实路波跟姜正英的谈话早就结束,普天成也听到了女省长姜正英离开的脚步,但是于川庆并没进来通知他。他呢,又不好意思离开,因为路波知道他候在于川庆办公室。要是走了,路波是会有想法的,于是就等。等的时候,一些古怪的想法就不由得冒出来,他知道路波是故意的,这种故意在官场广泛地被众多官员运用,虽是小伎俩,杀伤力却很强,它能逼迫许多副职或是下属低下头来,老老实实臣服在“召唤”两个字的威力下。两小时过一刻,于川庆终于走进来说,省长那边忙完了,有请普天成过去。

普天成被“有请”两个字烫了一下,脸上却仍然露出喜悦。

普天成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路波听得还算认真,听完,普天成翘首等待路波作指示,并做好随时记录的准备。路波却意外地抓起电话打给于川庆:“川庆吗,让正英同志再过来一下。”很快,姜正英就到了,路波像是忘了正在听普天成汇报,话头接着前面说的事,跟姜正英又谈起来,谈了大约有五分钟,忽地又转向普天成:“那事就那么办吧,按你的步骤往下走就是,我跟正英同志说点别的事。”

这话显然是逐客令了,普天成起身,冲姜正英笑笑,恭敬地跟路波说了声:“省长您忙。”然后退步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好半天,他还在想,什么叫按他的步骤往下走?

周二下午三点,交通厅长郭茂中和海东高速集团老总程铁石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省交通厅总工叶德新。秘书闻捷殷勤地为三位捧上茶水,叶德新吸烟,普天成拿出一包软中华,给叶德新敬了一支。叶德新有点局促,不敢抽,普天成笑说:“抽吧叶工,你是专家,可以例外。”普天成这话不是客套,对叶德新这样的专家,普天成是打内心里尊重的,省长们的办公室原则上是禁烟的,普天成自己不抽,别人当然也不敢抽,但专家们来了,他会主动拿出香烟敬人家。在他看来,抽惯烟的人一旦离开烟,就有一种男人离开女人或女人离开男人般的痛苦,这种痛苦一旦产生,吸烟者的思维就会被打断,卡壳,谈起工作来就生硬。普天成不想因为一支烟坏掉专家们的情绪。

三位是来汇报吉广高速公路建设工作的。“十一五”期间,海东省制订了一个庞大的交通发展规划,列在“十一五”规划中的交通基础设施投资高达七百二十亿,后来修订中又新增五十六亿,交通基础设施投资是“十一五”期间海东建设中的重中之重。但实际情况却不尽然,眼下“十一五”即将结束,但离目标规划的数字还差一大截,很多该规划的道路没规划好,已经规划的道路建设受阻,截至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的时候,道路建设投资只完成规划投资的百分之六十一多一点。路波省长很急,交通基础设施投资不到位,相关产业链都拉动不了,严重影响到海东GDP增长。一度,路波想靠改造和恢复大中型骨干企业来弥补,但改造了一家,路波就焦头烂额了。如今怕是没有什么比让原来的老企业起死回生更难,一毛、三毛就是例子,如果不是大华海东,怕一毛、三毛还烂在那里。但大华海东的经验根本不具备推广的可能性,也不敢推广,于是只好回过头来再抓交通设施建设。省长办公会上,路波以果断的方式,将交通建设这一块从原来分管的副省长手里硬性调整到了普天成手里,就是想借普天成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猛势,将交通建设这一块落下的课补上,而且要补足。

普天成也算是临危受命吧,从他分管第一天起,他就感觉到沉重。交通设施投资听起来是花钱,感觉挺容易,真要付诸实施,会有一大堆麻烦事棘手事等着你,比如征地,比如补偿,比如规划或设计中往哪个方面倾斜。更比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哪方面都要照顾,哪方面都不能遗漏。当然更重要的,列在规划中的投资只是一数字,而一旦实施起来,就得动真金白银,财政并不宽裕的海东,要落实如此庞大的投资项目难度比想象大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它考验的不只是官员的胆略,还有官员点石成金的能力!说白了,资金是困扰一切的根本。省高速集团组建不久,融资能力还不是十分强,加之跟高速集团平行运营的投资公司还有几家,路产、路权理得还不是太顺,这些问题合起来,造就了眼下海东高速公路建设的被动局面。

路波在分工上作如此调整,不能不说没有私心,因为前面分管的副省长找钱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而且在高速公路产权制度改革和融投资方面一直拿不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措施不得力,错失了不少机会,跟其他省份的高速公路发展相比,海东的步子慢了许多。

交通是经济的命脉,作为一省之长,路波这方面表现得很焦急,这也是他急着让普天成接管这一块的原因之一。

普天成正式接管交通后,立刻就去了北京,他不能让路波省长的希望落空,更不能让那些紧盯着他的目光露出失望。新岗位必须有新表现,而且一定要有大手笔。他知道这一步对自己很重要,这是打开工作局面的绝好机会,也是向全省人民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在北京奔波了半个月,通过多方运作,寻找帮扶单位、对口联系部委,跟几家大投资公司接洽,后来又找到两位老首长家里,将海东遭遇的瓶颈说了,两位老首长当然知道项目对他的重要性,笑着答应他,行吧,钱我们帮你找,但你要保证把钱用好,绝不能用出是非来。普天成非常坚定地表态,如果将来项目出什么问题,他主动辞职,绝不给老首长丢脸。其中一位首长说,辞职的话就不说了,你能到今天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把握吧。

吉广高速去年就上马,中途却因广怀境内26标段、27标段涉及两个村落的搬迁,建设方一直跟当地村民谈不下来,最后逼迫改道,这一改就将工期往后延了半年,到上个月才全线动工。

交通厅长和高速集团程总围绕吉广高速建设中遇到的问题汇报了一个多小时,普天成听得很认真,不时拿笔在本子上记着,秘书闻捷更是不敢懈怠,他不但要全程记录,还要拿录音笔把汇报内容全部录下,这是普天成对他的要求,就怕个别问题记不清,影响到整体工作的安排与部署。

汇报完后,普天成就眼下着急的几个问题作了指示,要求高速集团集中优势兵力,一要抢工期二要保质量,谈到如何加强工程监管时,普天成要求交通厅长郭茂中要定期深入下去,时刻关注工程进展,遇到问题及时汇报,要从多个环节下手,提前将漏洞堵死,一定要把吉广高速建成海东第一、全国一流的高速公路,这个目标绝不能降。而且要特别强调安全施工。省高速集团在去年昌奉高速建设中出过安全事故,大桥吊装时塔吊绳断裂,死了五个人。普天成要求他们牢记这个血的教训,一定要把安全施工放在首位。

两位领导频频点头,郭茂中是普天成接管交通后才从副厅长位子上提拔起来的,为提拔他,普天成还跟路波闹过不愉快,路波对郭茂中不太看好,同时也认为普天成刚一接管就急着换人,似乎显得那个了点。普天成却坚持己见,说要想打开一个全新的工作局面,就得从班子着手。后来意见闹到了宋瀚林那儿,宋瀚林找路波谈话,路波才点了头。

“茂中啊,吉广高速我可全权交付给你了,你要亮出几招来,明白不?”普天成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的省长,请省长放心,我一定会鞠躬尽瘁,按省长的要求,把这条公路建成样板工程。”郭茂中态度严谨地表态。

“就这样吧,你们两位先回去,叶工留下,有些事我想跟叶工单独谈谈。”

郭茂中跟程铁石相视一眼,拿上资料出去了,秘书闻捷收掉两位用过的水杯,冲一直沉默着的叶德新望了一眼,他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他就不应该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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