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雪客闻言愈发的震惊,毕竟这段往事,秦不赦从来没有和他谈起过。

离江酒见他这副模样,既好笑又心酸:“看来,他从未和你谈起过我。”

刀雪客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

屋外,众人坐在厅中喝茶,大厅之上已然收拾了一番,又重新修整,恢复了旧貌。此时除了祝清秋与刀雪客躺在各自房中,其余人皆在厅上,燕一心负责照料他们。饶梦璃忧心忡忡的问道:“离神医不会伤害雪哥哥罢?”

楚轻安抿嘴一笑,眼眸之中满是信任和同情,便说道:“我相信离前辈,因为她也是个重情之人。”众人皆不解其意,唯独那燕一心摇头叹息。

屋内,离江酒强作镇静的继续讲述着故事:“八十年多前,那时我便住在这梦瑶山上,只是那时,这里并未形成村落,零零散散不过几户人家。我家原是海边渔民,但我自小却酷爱读书,家里人遵循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陋习,不肯让我上学堂,可我却一直没有放弃。我十五岁那年,我趁父母外出劳作,便偷偷跑出了家,去求那镇上私塾的先生,教我识字读书,可他嫌弃我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银两,不肯教我。我再三恳求,他仍不答应。我只得作罢,悻悻回家。不想在回家的路上,我在路边遇见了一位老者,那老者道骨仙风,有几分神仙模样。但他的腿不知为何受了重伤,止不住的流血。我便想要帮他,他给了我一卷医书,可我并不识字。好在那医书上还有图画,他指了几种药材叫我认了,还说那附近的山上便有能治他腿上的药材,让我上山为他采药。”

“我不知那老人是好是坏,但他面相慈祥,我心想必不是奸恶之人,但那山上林木茂盛,且有野兽出没,且山高而险,纵然是有药可采,凭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又怎能找齐呢?见我犹豫不决,那老者便许诺我,待我找齐了药材,治好了他的腿伤,便收我为徒。教我读书写字,这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何等的诱惑。”

“所以前辈便真的上山采药去了?”刀雪客问道。

离江酒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不错。那时我太想学读书写字了,便答应了他的请求,肚子上山按照他指出的那几味草药的图寻找起来。怎奈那座山实在太大,又多是碎石泥泞,更何况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少脚力?才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我的草鞋便满是泥巴,被碎石扎透了几个眼儿,连脚上也磨出了水泡。”

“我从清早走到了黄昏,不知走了多久,不知歇了几次,只觉手脚酸痛,站立不稳。一双草鞋也破旧不堪,我索性将它脱了下来,拎在手中。见落日西沉,竟然一味草药也没有发现。我心里是又急又怕,怕自己找不到草药不仅不能学读书识字,还会被困在这山上一晚。可那夕阳却不解我的心意,不一会儿便隐没在了山的那边。山上林中已是漆黑一片,山林之夜,野兽横行,飞鸟奔兽之声在耳边徘徊,我惊得哭了起来。”

“可任我如何哭泣,也走不下这山。我开始想念我的父母,开始后悔答应救那个老人,甚至开始怨恨他。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我只得找了一棵矮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树上,抱着树干歇了一夜。好在那一夜还算平安,前半夜我时刻保持着警惕,后半夜太过困乏也只得沉沉睡去。”

“那一夜虽是漫长,但终究还是过去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不敢在山中再待片刻,随即往山下冲去。天亮的路总比天黑好找些,当我找到下山的路跑下山后,我的脚已然血肉模糊,但我顾不上疼痛,只是大口的喘气,庆幸着自己终于逃离了这座山。我来到山脚下,却见那老者指出的五味药草齐齐整整的摆在路旁,我料想过去了一整日,只怕那老人已被他人救走,便不再抱有希望,可我下意识的还是将那所有的药草抱在了怀中,又鬼使神差的走回了那条路。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位老者仍在原处等我,只是他的腿伤也早已治好。”

“我还是将草药交给了他,他见我做事果断大胆,又不乏谨慎心细,便说要收我为徒。还说不仅能教我读书识字,还要传授我医书和武功。我自然是欣喜若狂,当即下跪叩头拜他为师。师父便领着我回了家,家人见我一夜未归,自然是发了疯似的找我,如今我回到家中他们更是激动万分。见老者要收我为徒,他们本不答应,但那老者不知和我爹娘说了些甚么,他们终于答应让老者将我带走。于是,我十五岁时,便随着我师父,落户在了这梦瑶山。”

“敢问前辈师父尊姓大名。”刀雪客问道。

离江酒提起她师父的名讳之时,脸上并无尊重,且有几分怨气:“我的师父,便是穹天宫极阳门的门主星云子。”

穹天宫,一个极为古老的门派,传说这个门派有八大分支,每个分支的门主都是绝顶高手,但穹天宫早在一百多年前便销声匿迹,绝迹江湖,世人皆不知缘由。虽然这个门派曾经是武林至尊,鼎盛一时,但百年已过,如今的江湖上没有几个人能记得了。

刀雪客惊异的问道:“难道就是百年前号称极阳圣君的星云子老前辈么。”

“不错,那便是我师父曾经的名号。”离江酒满目仇怨,双眸之中晶莹闪动,“我师父名号星云子,人称极阳圣君,乃是因为他曾是武林至尊穹天宫宫主麾下八大分支之一极阳门的门主,极阳门总管医术与内力,故而我师父的医术举世无双。但后来不知为何,穹天宫竟在江湖上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其中缘由,我只知道,在我拜师之时,师父早已脱离门派,只是闲云散鹤的世外高人,就连他的身份,也是他临死之前才向我坦露。师父还告诉我,穹天宫的瓦解和消逝乃是因为内部的争斗,还告诫我人心险恶,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至亲之人,他们都会为了利益欺骗你。”

“师父带我来到这梦瑶山,转眼已是八十余年。师父在世之时,他先教我读书识字,四书五经,礼乐骑射,再将他毕生所学写成四部医书,一部心经,一部内功,皆传授给我,教我好生练习。我也知道,师父是要我继承他的衣钵,师父毕竟对我我知遇,抚育和授业之恩,平日里虽然有些严苛但私下却待我如亲女儿一般,我更是事之如父。”

“在师父的悉心教导和我本身的勤学苦练之下,我终于在三十岁那年学会了师父一身的本领,只是还没能到达师父的境界。师父便又传授我一套长生之法,并且告知以我的天赋和资质,加以苦练,三十年内必可大成。可那时我已然三十岁,自古以来,有哪个女子不是十几二十余岁便出嫁成家,或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了却余生?可我却将最好的年华,耗费了在医书和武功之上。除了师父和越来越多的村人,我再没见过其他男人,也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萌生爱意。师父告诫我,若要修行,必先抛去杂念的束缚,清心寡欲,方可成大道。”

“我也一直遵循他的要求,清心寡欲,潜心修行。由于我修行师父所教的长生之法,容貌便停驻在了二十余岁,可我自知我的青春年华早已消逝。四十岁那年,师父终究还是去了。虽然他也习得那长生之法,但不知为何,他只是活到九十岁便驾鹤西去。临终之前,他向我说明他的身份,再三告诫我不要相信他人,更不能透露他的身份和我的武功,可我却未能听进心中。”

“前辈的武功高深莫测,看来果真是得到了星云子老前辈的真传,老前辈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刀雪客不禁感叹道。

离江酒却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不,他无法瞑目,因为我并没有遵从他的遗嘱,反倒因此,差点酿成了大祸。”

刀雪客忙问道:“此事从何说起?”

离江酒解释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毕生所学,皆是穹天宫所授和他自己苦心收集钻研而出。汇聚成四本医书,合称《济世青囊》,上面记载了草药近千种,附图上千张,药方更是无数,皆是我师父的心血,一点一滴积累而成。其中更是包含了金针之术与人体骨骼经络的运作与配药,堪称是真正的传世医书。而心经一部叫做《极阳决》,此心经乃是穹天宫极阳门的心经功法,此心法极为纯阳,修行之可守定心神,凝神静气,增长内力,有益于促进修行其他的武功,本是穹天宫绝不外传的心法,我师父也将之传授给了我。”

“我所学的长生诀却不能告知你等,我还能告诉你们的便是,我学的武功,也是我师父钻研数年,自己琢磨所得与极阳门的武功合二为一,撰写成一部内功经书,唤作《初尘经》。想要学此武功,必先以深厚的内功为基础,以之为基,好比种树一般修行,此内功可以化虚为实,以内力为兵刃,极刚极阳,变幻莫测。”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那时的我对他更是敬仰无比。师父死后,我便继承他的衣钵,继续留在这梦瑶山上的村子中济世救人。师父一生乐善好施,悬壶济世,村里人都奉之为神明,当然这些村人也都不是普通人,他们大多都是厌倦了江湖纷争的武林人士,逃到这里来,做一个普通人,了却残生。既然是普通人也难免生老病死,我便尽我所能为他们医治,看着他们老去,死去,我却一直活在这世上,村人也向对待我师父那样,奉我若神明。只是师父在时,我尚有个能说话的人,虽然师父的性格本就沉默寡言。但师父死后,我便再没有一个能交心之人。村人敬我,爱我,同时也疏远我。没有人知道孤寂是何等难熬的滋味。”

“自我接替了师父之后,亦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求我救治,无论有没有诊金,我都会出手相助。直到五十年多年前,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跑到了梦瑶山来,他自称叫秦无劫,说是因家里得罪了官府,被一路追杀才逃到这里,家里人都死光了,无依无靠,走投无路,求我收留他。我刚开始并不愿接纳他,他便跪在我草庐前,一跪便是三天三夜,后来竟在我门前昏了过去。我那时心软,实在是过意不去,便把他救回了草庐,给他喂了些粥。他昏迷之时,我偶然发现,他全身的经脉都是通的,自身已具有一定的内功。而且骨骼惊奇,是个练武奇才,天资聪颖,看上去也肯吃苦。我念在他身世凄楚,孤单一人,又如此诚心,而师父的衣钵也需要再度传承,便将他收在身边,当做徒弟。”

刀雪客沉吟片刻便问道:“只怕前辈还有私心。”

“你!”离江酒脸色微变,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轻叹一口气说道:“不错,我是有私心。我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陪陪我,也好不再饱受孤寂之苦。可正是这私心,害了我自己。”

“从此,秦无劫便待在我的身边,跟着我学习武功和医术,他的天资极高,仅仅用了五年,极阳决便已有小成,而四卷《济世青囊》他竟学会了三卷,这天赋比起我当年,要高出了不少,甚至,不亚于我师父。我自然是欢喜非凡,只当是为师父收了一个好徒孙,使他的绝学能够永久在江湖流传。他也十分勤恳,对我也是恭敬有加。”

“可是,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后来,我竟发现他心术不正,未经过我允许,私自偷练初尘经,而他自己所练的刀法和掌法极为狠辣,不像是正派武功,而且他一直隐藏着自己深厚的内力,我一时疏忽,竟然也被他蒙骗。只是那时我还未放在心上,我所想的是,此人天赋难得,百年难得一遇,他偷练初尘经,我可以默许,毕竟我迟早会传授给他,他连邪派武功,我亦可默许,武功不分善恶,只要他一心向善,能够继承我的衣钵,悬壶济世,学得哪门哪派的武功与我无关。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

“秦无劫的贪欲太重,他学会了极阳决和初尘经以及四部济世青囊,武功已不在我之下,更何况他自己的武功也已然大成,只恐当世再无敌手,我每日在师父灵前焚香祷告,祈求师父在天之灵能保佑他,叫他不要做出傻事。可我那不肖的徒弟,还是辜负了我的期望。他与我在一起时间久了,却不见我苍老分毫,便询问我是何缘故,我无意间透露了长生诀的秘密。那时我只当是对自己弟子,说说也无妨,可令我未曾想到的是,他三十岁那年,自视已经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他的野心也彻底的暴露出来,他竟不顾师徒情分,持刀逼问我长生诀的秘密。其实,我本该在适当的时机将长生诀也传授给他,可那时的他邪性大发,我若给了他长生诀,必会祸乱江湖,我不能放纵他为非作歹,我便假意将长生诀交给他,用一本假书骗了他,乘他不备,拼尽全力打伤了他,当然我自己也身负重伤。”

“他从此逃离了梦瑶山,再也没有回来找过我。后来江湖上便传出了血手狂刀秦无劫的名号,我自然知道是他,但却已无力阻止他。只能继续在这梦瑶山中祈愿,祈愿他有一日能够回头是岸,回来找我认罪。我等了他四十年,至今音讯全无。他是我第一个弟子,也是我最后一个弟子,一个令我又爱又恨的弟子。他留在我身上的伤,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渐渐恢复,可他留在我心里的伤,至今都还没能愈合。我恨,我悔,我恨我自己,恨我师父,恨我爹娘,如果不是我师父执意带我上山,传授我医术武功,那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我悔,我悔不该上山学艺,悔不该收他为徒,悔不该不去找他。”

“三十年前,他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也再无他的名号,虽然曾今听闻甚么一叶红,号称天下第一刀客,与秦无劫刀法无二,但我知道,这一叶红绝不是他的弟子。我掐指一算,分离四十余年,他恐怕已然不在人世,可我的心结却陪我活到了今天。只是不曾想到,时至今日,我还能再见到你们,你练的内功除了客雪山庄的心法,分明就是十方归心功,而你的招式,明明就是血意失心刀。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承认,你便是秦无劫亲传的弟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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