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澜与丁野离开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两名少年与一红一绿两个瘦小身影背靠着堂屋静坐了一夜却四口无言。

瓢泼一州的金色大雨乃是陶姓老人一身文运所化,此等异象并非修炼之人的丁野未能得见。其余三人皆是各怀心事的望着这漫天雨丝。

老人最后叮嘱了云雪澜几件事,其中便有霜降与谷雨二人的身世。两人乃是老人在谷雨和霜降时节,读书时双袖收拢的翻书风凝聚的人形。日夜受墨香熏陶汲取书中与老者自身文运从而萌生灵智。老人叮嘱云雪澜待到离村时将二人重新收拢入袖,在少年日后游历途中,“二人”自会寻到他们应到的去处。至于哪位得了天大福缘的读书人会得到这两股翻书清风之一,从此治学求道之路一片坦途,甚至开派立说,老人却没有透露。云雪澜虽然知道翻书风的珍贵,更何况是被一位身聚一国文运之人收拢入袖且幻化人形。只是云雪澜却未心生将其据为己有的私心。

老人的银色烟袋是一件芥子物,老人使用术法将其变作一根银色发簪赠予少年,发簪之上阴刻有玄妙符文,时而宝光流转似有吟唱声飘渺而出。比这件珍贵异常的芥子物还要珍贵的是其中所存放之物,老人将毕生所学所悟所传所授之学问几乎皆刻于竹简之上存放于其中。并也指点云雪澜日后可选择其中几枚炼化为乾坤物,置于体内几处特定穴窍。但每处穴窍有何种讲究,老人并未细言,只说若是少年信得过自己大可一试,若是心存疑虑也属正常,待到少年自己参悟其中原委若觉得老夫之言的确可行便再炼化也不迟。少年并未直接表态,只是恭敬的施礼感谢。

云雪澜也主动询问了老人两件事。其一是询问老师是否了解被自己称作“豆腐”的小兽来历。老人看过后,只是咋舌云雪澜的运气福缘连老夫都要羡慕,且叮嘱云雪澜不要轻易将此兽示人。世上对小兽根脚来历略知一二的不止他一人,但却并未为云雪澜解惑,反而更增添了少年的好奇,只是后者早已习惯了老人的行事言语风格,因而并未追问。

少年请求老人的第二件事同样没有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关于自己的隐疾,老人只是连咳三声,便说少年此行一路北去当可得偿所愿,其余细节老人闭口不言不肯多说一字。

云雪澜心里猜测,老人对自己的惜字如金或许是因为老人同钟离先生的赌约有关,自己身为钟离先生的弟子,在这位与自家先生打了一辈子赌,较了一辈子劲的老人眼里,自己当与老人口中的钟离老儿一样“可憎”。少年的礼数却周到恭敬到了极致,并非是云雪澜惺惺作态,于公于私,少年都对老人由衷的感激敬佩且怀有愧疚。

待到堂屋内的最后一缕金光消散,没有人去拉开屋门。金色大雨停歇后,四人站起身面向堂屋,一红一绿两个矮小身影双膝跪地对着堂屋重重叩首三次。两名青年则同样对着空无一人的堂屋躬身施礼。

眼眶略显湿红的云雪澜站起身,朝着院外走去,一红一绿两股清风在小院上空盘旋一周后钻入青衫袖中。见此情景的丁野惊得目瞪口呆,见到云雪澜脸色阴沉苍白,便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两人双骑沐浴着晨光渐行渐远,村中无人为他们送行,亦无人为教书先生送行。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时分,两人行至了一处名叫石碣岭的山下。在半山腰两人寻见了一座荒废的山神祠庙,庙顶的瓦片有几处已经脱落,月光透过几处破洞,在地上投射出几枚光茧。

庙中的神龛上是一尊三尺来高的泥塑雕像,一名黑面长髯的大汉形象。大汉虎目圆瞪似有震慑山中鬼魅精怪之能。只是泥像身上的彩绘已经脱落的七七八八,斑驳的不成样子,露出下面的泥胎,这般破败看着也让人觉得心酸。泥像手里握着一根长棍,应该是某种兵器的木柄,但兵器头却不知所踪。

两人生起一堆篝火,云雪澜从芥子物中将在沿途城镇买的食物取出。

“明日便是除夕了吧?”丁野从火上取下烤热的馒头道,见到云雪澜点头继续道:“可曾想家了?”云雪澜摇头。

“王府里过年很热闹吧?”

“不是热闹,是繁琐。规矩很多,礼数很多,很不自在。”少年本想说,一家人若都不团圆,年关过得又有什么滋味。只是想到身旁这位如浮萍一般在外漂泊多年的少年,便止住了话头。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要在自己心里苦涩的时候又给他人喂一口黄连。

云雪澜想起,以往除夕山庄中人走完诸多祭祖贺岁的流程后,便是在父亲院中饮酒守岁。平日里并不好饮酒的父亲,此时总会贪杯。几杯酒入肠,平日里宠辱不惊难辨喜怒的中年汉子便会双眼泛红。云雪澜不知,究竟是父亲不胜酒力醉红了双眼,还是与自己一样想起那个会永远缺席团圆饭的女子。

大年初一一早,云雪澜竹楼里的山庄仆从便会在厅堂里站成一排,等着给他们的少庄主拜年。云雪澜便会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一个个对自己说着吉利话的下人。这是少年觉得过年最有趣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要说出他人没有说过的吉祥话,有些读书并不多的侍女会提前好久去找山庄里那些腹中有些文墨之人,拜托他们教给自己三五句备用。可每次当她们发现自己花费“重金”求得的压箱底儿的吉祥话竟然一句句被前面的人说出,轮到自己时那副手足无措的尴尬神色,让云雪澜觉得这是这座冰冷的府邸里最有人情味的一幕。没有人会真正在意红包里的银子是不是比去年多出一两,或是同其他院子的红包相比是不是最鼓的。他们在意的同样是在这竹楼里的温情。

最让云雪澜哭笑不得的是每次都是站在队伍最末的凛潭。本就不善言辞的青年自然吐不出什么妙语连珠,青年也从不收云雪澜的红包,反倒是会从自己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递给少年。青年的岁岁说辞无不同,只是手中的红包一年更比一年重。

念及此处,云雪澜想起自己这位面如冰霜,性情如同寒潭的护卫。他与自己同一日离开山庄,只是去往两地。算算日子,若是路上没有耽搁的话,也该到了吧。

二人眼前的篝火突的剧烈摇曳,云雪澜双眼微眯,还是来了吗?

破空声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庙外急促的响起。云雪澜一边叮嘱丁野躲到泥像后边不要出来,一边一跃而起,佩剑早已握在少年手中。

早已有些破败的庙门被巨力从外面震裂,十余支箭矢破空而来,只是尚未落地便被云雪澜手中的青绿色剑芒击碎落地,劈里啪啦像是下了一场木屑雨。

箭雨一轮接着一轮笼罩向少年周身,虽然不会伤及少年丝毫,但来袭之人却借机逼近。五六名黑衣人在庙内围在少年身前,其余数十名黑衣身影在庙外围城一道人墙,显然是铁了心要将破庙变成少年的埋骨之地。

包围住云雪澜的八名黑衣人双手端着弩机,刚一形成阵型便对着少年点射。云雪澜袖中黄光一闪,激射而来的弩箭穿过少年留在原地的残影击中黑面大汉的泥像,“砰砰”几声闷响掉落一地泥块。躲在神龛与泥像之后的丁野暗骂不已。

凭借一张方寸符箓现身在几人身后的云雪澜没有转身,左手在身后轻轻划过,三名黑衣人后颈血线喷射随即扑倒在地。

只是少年还没有收剑,庙外围困此地的人墙中又有五人一边以沉重弩机点射,一边跻身庙中。少年身后的其余五人也齐齐转身,手中的弩箭直奔少年后心而来。

腹背受敌的云雪澜再次捏碎一张方寸符,剑芒带出三道血芒,对射的弩箭也击穿了没有躲避的同伴。但庙外之人如同海潮一般七八人一组的源源不断涌入破庙。来人显然是要以人命消耗掉云雪澜手中的方寸符。三四成的黑衣人是死在自己同伴的箭下,但涌入之人的速度却没有丝毫迟疑。

渐渐的本就拥挤不堪的破庙里已经堆满了尸体。尸体死状只有两种,或是后颈被一剑洞穿,或是胸前被一箭破体。

云雪澜在庙里辗转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方寸符的功效也因此被压制。涌入之人只增不减,少年的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青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少年用符的速度也变得迟缓。起先云雪澜是利用手中符箓主动出击,随后便是转攻为守,而此刻就连躲避已变得捉襟见肘。

肩膀与肋下都已挂彩的云雪澜面露狠色,少年咬了咬牙嘟囔道:“你们逼我的,老子给你们一锅端了。”

言罢,云雪澜手中不再黄光闪烁,而是炸起一道青芒,一头青色雷霆凝聚的巨熊咆哮而出,雷霆熊影瞬间膨胀,触及屋顶时瓦片泥石瞬间变成灰烬。巨熊怒吼一声,眨眼间已奔出庙门,仔细一看哪里还有庙门,连墙壁都荡然无存。巨熊冲入还未来得及躲避的黑衣人中,一声熊哮后,青色雷光席卷方圆十丈。

一炷香后,从废墟中爬出的丁野,抖了抖黑色毡帽上的尘土,看着眼前的一座深坑,却不见青衫少年的身影。丁野踏着瓦砾,连声呼唤澜哥,却无人应答。

丁野根据自己被埋的废墟位置,推算着云雪澜先前在庙中所站之处,终于在一堆残肢断臂中寻找到了右臂已是森森白骨,全身多处焦黑的云雪澜。若不是掉落在少年身旁的佩剑和其胸口挂着的红玉芥子物,丁野也是无法辨认其身份的。一只浑身毛发倒竖的小兽在少年身边,气鼓鼓的用爪子比划着,龇牙咧嘴似乎是在抱怨。

丁野探过同伴的鼻息后微微松了口气。他正思索如何从云雪澜的芥子物中为少年取药疗伤。却忽见正气急败坏的小兽打了个哆嗦。丁野疑惑间,十余名黑影脚踏元气逼近此处,杀气锁定场间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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