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鸡鸣破晓,金乌唤古村。盘膝而坐的云雪澜望了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丁野,撇了撇嘴嘀咕道:“比猪还能睡。”随后站起身,一脚踢开盖在其脸上的黑色毡帽。阳光乍然晒在嘴角还挂着口水的少年脸上。

丁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云雪澜对着他说道:“起来了,睡得和死猪一样沉。这般没有警惕心,怎么闯荡江湖?”可是丁野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云雪澜以为是同伴还没有睡醒,又说了几句要进村的话,可丁野依旧毫无反应。云雪澜眉头紧皱,正欲蹲下身查探一番。困意渐渐褪去的丁野双手从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丢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云雪澜见状骂骂咧咧的道:“你小子够鸡贼。知道我会守夜,竟然耳朵里塞着东西高枕无忧,难怪昨晚的动静也不算小,你却没醒。”说着云雪澜的视线转向一边,一阵晨风吹过扬起一片灰白色的粉尘。

丁野同样望向云雪澜目光聚焦之处,地上有几把猎刀柴刀稀稀落落的躺在那里。“昨晚?”丁野自言自语道,即刻恍然大悟云雪澜所言。他有些惊讶的问道:“人都被你杀了?”见到青衫少年的默认,丁野长吸了口气,看这地上的兵器,少说也有二十来人,竟然一个不剩的尽数死在这个与自己相处时一直笑容和煦的少年手中。他怎么也无法将一个翩翩公子与挥动屠刀不眨眼睛的冷酷之人重叠为一。

见到云雪澜向村里走去,丁野捡起地上的黑色毡帽,追赶上青衣身影。

两人沿着黄土路走进村子。村子里各处院落的墙壁看着都有些破败。若不是院子里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怕是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村庄。

二人在一口古井旁停下。一条黑色的铁索从井口垂落向下,如同一条钻入无尽深渊的蟒蛇。丁野毫不见外的用井边的一个木桶提了些水上来。冰凉的井水让少年瞬间精神焕发。

“吱呀”一声柴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红色的身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手将另一只胳膊上挎着的水桶里的水洒在地上。他的身后,绿棉袄的霜降拿着比自己还高出来一大截的扫把,跟在男孩身后借者洒在地上的水扫去夜里积下的尘土,女孩时不时还要揉一揉自己惺忪的睡眼。

没有睡醒的红衣服男童门开片刻后才看到坐在井口的云雪澜和少年身边正用袖子抹脸的丁野。男孩将手臂上吊着的小水桶搁在地上掐着腰,显然是对昨天自己的挫败耿耿于怀,“你们来作甚?”

随后走出院子的女孩见到来人,用扫把柄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谷雨,不要无礼,是爷爷叫他们来的。”

名叫谷雨的男孩不甘心的“哦”了一声,拎起地上的水桶继续洒水,只是有意无意的向着井边两人的位置扬的水花大了很多。

丁野见到男孩的憨态有些好笑又生了逗弄之意,便摘下自己头顶的黑色毡帽作扇风状说道:“再多洒些,天热的紧,快给小爷我解解暑。”

脸色胀的比自己红袄子还红的男童一把将水桶丢向丁野,转身跑回院子。只是孩子还是心善,水桶脱手时还是收了力,没让这小半桶水都泼在对面这个前奏到自己做梦都会咬牙的少年身上。似乎是对自己的“手下留情”感到有些窝囊,男孩跑进院子竟然“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云雪澜又从井里提了半桶水倒进被自己拾起的红袄少年丢弃的小木桶。估么着两个孩子打扫的轨迹,将水均匀的洒在路上。做的一丝不苟,好像是旱灾时,在快要蔫儿死的庄稼地里浇的最后一口可以救命的水一样小心翼翼。少年趁着小姑娘愣神时从其怀里接过扫把,也没有去过问为何扫了自家院子后还要扫门前的路,而是回忆着山庄里家丁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干起活儿来。

少年的动作干脆利落,在同伴疑惑不解之际便将门前的路打扫的“干干净净”。门前这条本身便是黄土路,所谓的干净也无非是让路面平整一些罢了。

丁野将黑毡帽重新扣到自己脑袋上正了正位置。有些不解的问道:“你们每日清早都要打扫?”

见到名叫霜降的女童点头,少年追问道:“一条黄土路有什么好扫的?难不成还要把土都扫干净?”

绿棉袄的矮小身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何爷爷要我们每日晨起后来扫地。说是每天村里的孩子要来这里读书,去学堂的路要是最干净的,读书的心才是一尘不染的。”

闻言,直起身子的云雪澜支着手里的扫把看向女孩,目光中有些欣喜:“你们村子里还有孩子在读书?”

“嗯!”绿棉袄的身影伸手接过扫把抱在怀里,继续道:“村子里的孩子每日都会来我们这里,爷爷会教他们读书。”显然是眼前的少年帮自己做完了扫除的活,绿棉袄小姑娘心怀感激的多说了几句,“起先村子里的大人都反对自家孩子来读书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后来村子里的光景因为几个村子的打压变得越来越差。爷爷就说,只要来家里跟他读书写字的孩子都可以管两顿饱饭。村里的大人才渐渐让自己孩子来我们这里,只是还是要偷偷摸摸生怕被别的村子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去读书的路干净,读书的心才能一尘不染吗?那为何你爷爷又要以管饭为条件让村里的孩子读书?”丁野有些不解的问道。

“爷爷说,吃饭和读书一样重要,读书是做学问,吃饭也是。只知道埋头扎进书本里,毫不在意自己的生计,还没把书读死人就读死了。书不能当饭吃,但饭可以当书读。圣人的学问本不在书里,而是在每顿饭,每口水,每次耕田,每次与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每次行在路上的所见所闻里。而书本里的只是后人让学问变得更脉络清晰而编纂的工作罢了。”似乎名叫霜降的小姑娘自己也没有理解老人这番话的真意,只是尽可能的循着记忆里的景象复述出来而已。

云雪澜没有理会陷入沉思的黑毡帽同伴正欲发问,却耳朵一动,土路上传来疾行的脚步声。少年循声望去,三三俩俩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年纪小些的个头与眼前的绿棉袄女孩一般大小。年纪稍微长些的,也比云雪澜小不了几岁,几名少年的唇边已经生了些茸茸的青色胡茬。

奔赴“学堂”的读书郎们经过两名眼生的少年时,都停下脚步。见到绿棉袄小姑娘与其中那名面容俊朗的青衫少年笑脸相迎,便忍住好奇施了读书人之间的礼后便进了院子。

绿棉袄小姑娘问过之后,说是爷爷准许两位来客进院子等候,却不能扰了老人授业。于是并不宽敞的院子里,两个少年坐在倒扣的木桶上大眼儿瞪着大眼儿。

屋外,青衫黑毡肃穆倾听,屋内鹤发与童颜皆是正襟危坐。

同样并不宽敞的堂屋内并未传出云雪澜以为的朗朗读书声,甚至都鲜有老人指点弟子的声音。倒是隐约可以听见几个稍带稚气的声音似在争辩着什么。

丁野对云雪澜摆了几个嘴型:“这老头有几把刷子,可能真是你要找的人。”

青衫少年点了点头同样以口型回道:“你说话客气点,万一是个高人呢?”

“这老先生是个什么来历?”

“钟离先生说是他的一位故人。多余的我也不知道。”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丁野干脆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他并非修武之人,耳力不及云雪澜,听不清楚屋内几名少年郎的思辨。少年想起丁府最风光时自己读书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与谷雨霜降的年纪相仿,只是个头要比两人高出半个头。他喜欢读书,但却不喜欢在屋子里读书。他说,读书就像神游,若是在屋子里读书,便只会局限子书房这片小天地,在这小天地里飞的再高也只是燕雀。若是在书房外面读书,那么书房便是整座天下,便是鸿鹄与鲲鹏。

于是,院子里的石桌便是他的学堂。雨雪天或是夏日炎炎,府里的下人会支起一个棚子。只有地处南方,冬天便不会太冷,偶尔赶上几日天气反常的刺骨,丁野也依旧穿着书生的单衣,却吩咐人给先生披上厚实的衣服或是送上个热气腾腾的手炉。

夏日里,树上的蝉鸣吵的常人心焦气燥,下人们几次想用长杆打掉这些聒噪之物。但丁野却说真正的读书就像登山,不是要外人拿着刀斧走在前面将荆棘藤蔓转断,将拦路的沙石推往路边,而是亲自竹杖芒鞋翻山越岭。

于是冬日里先生手中的炭火声伴着瑟瑟发抖的读书声。夏日里树上的蝉鸣声伴着气喘吁吁的读书声。

那时的他还很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番话。那时的他还很小,更没觉察到,他说那些话时,先生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很多条。

堂屋门开的响声拉回了丁野的思绪。霜降和谷雨一绿一红两道身影并排而出。谷雨看见从木桶上坐起身的云丁二人,“哼”了一声,气鼓鼓的朝着厨房走去。

绿棉袄的霜降歉意的对着云雪澜笑了笑。女孩向来认生且平日里总是严肃的像个老学究,若是不熟悉女孩之人必定以为她是与堂屋内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一般年纪,只是修炼了某种长春的术法。似乎是屋子里的老人叮嘱了女孩要礼敬眼前的少年,也许是一日来的相处让女孩对云雪澜心生熟悉与好感,她竟主动介绍说大家要去厨房吃早饭,休息半个时辰时间。

云雪澜谢绝了霜降一同前去吃饭的邀请,只是女孩说爷爷在休息不喜被人打扰,于是云雪澜便依旧坐回到木桶上,敬候老人的“召见”。自来熟的丁野倒是并不客气,随着女孩一脸坏笑的去了厨房。傻子也看得出,少年醉翁之意不在饭食而是红衣服的谷雨。

所谓的厨房,只是借着小院的南墙搭建了个竹棚。棚子里有两口大灶,一名五旬模样的妇人正在从一口灶台的笼屉里拿出一个个白花花,冒着热气的馒头分给前来的孩子人手一个。早早来此的男童谷雨则是站在另一口灶前,从大铁锅里盛出一勺菜汤倒在摆放在锅旁的白瓷碗中。得了馒头的读书郎们也会端起一碗菜汤,屋子里没有板凳桌椅,所有人都是靠着两侧的木板搭成的墙壁坐下,默不作声的吃饭。

丁野跟在绿棉袄小姑娘身后排在队伍的最后,闻道馒头的香气他不自觉的嘟囔起来“昨晚你送晚饭时不是说,你们顿顿只是油饼咸菜吗?怎么今日就吃了精面蒸的馒头?”

少年的声音虽小,但还是被正在盛汤的红衣服男孩听了去,他手中的动作滞了滞,抬起头瞪了望着笼屉里馒头吞咽着口水的少年一眼。五脏庙正敲锣打鼓的丁野并未理会谷雨的眼神,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即将入口的喷香白馍。

可少年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霜降身前的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孩竟将笼屉里的最后一个白馒头拿了去。丁野愕然间,妇人掀起炉灶旁边盘子上盖着的一块灰布,盘子里摊放着几张早已烙好的饼。一红一绿两只胳膊从盘子上抓起几张饼,谷雨拿起一个白瓷碗寻了个墙角的空处坐下。

霜降转过身对着一脸尴尬神情的丁野眨了眨眼睛,有些戏谑有些歉意。少年接过女孩递过来的两张饼,学着众人的样子贴着墙根坐下,只是有些贪婪的目光不甘心的在众人手中几乎被啃掉一半的白馒头上一扫而过。

“你们还真吃这个?”身旁的谷雨并未理会丁野的问话,男孩心里想着,你终于也有不如我的地方,还不是要开口求教于我。

“你们为何不也吃馒头?非吃这干巴巴的饼子?”见到红衣服的男童没有作答,丁野又用胳膊肘碰了碰前者。

“村子里的精米精面都要去很远的地方买回来,为了不让邻村之人知道,半途劫去,都是藏在骡车的车猿里,每次运回来的很少,因此格外精贵。所以爷爷都是把这些粮食留给来读书的村里孩子,每天每人吃多少都是有数的。”女棉袄的小姑娘接口道,“爷爷说,君子食不言寝不语,所以谷雨他才不回你的话。”

看着众人或隐晦或大胆投来的异样目光,丁野轻咳了两声便低头嚼起他口中干巴巴的饼子来。只是少年吃着吃着有些心酸,他并非没心没肺之人,相反只是因为情感过于细腻,有时候怕自己都嫌弃自己矫情才会故意装作一副事事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吃着白面馒头的这些读书郎,又看了看身侧两名年纪在众人中当属最小,却吃的最“寒酸”的霜降谷雨。想起昨日夕阳下,双腿不便的老人,想象着老人在堂屋内,在那一方小小的学堂内教书育人的场景,少年的心口有些发堵。他不清楚老人是否是云雪澜要寻找的“高人”,但他确信老人是这竹棚内十几名孩子的贵人。

九州书声朗朗,四海文运昌昌。状元披红提名金榜,紫袍加身黄旨封赏。谁记得旧时学堂?谁记得瘸腿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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