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终歇,琼钩当空。一身材修长面容冷峻的青年正提着一个食盒走向山庄内府的一座矮山。上山的路用青石板铺成一级级石阶,可能因为最近雨水太盛,又或许这里人迹罕至,石阶上滋生出了斑驳的苔藓,走上去略有些湿滑。

青年行走依旧不急不缓,面无表情,若不是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睑,会被误以为是一只游走在深夜的亡灵孤魂,青年来到山顶,这里只有一座小院。院墙用灰土砌成,外墙有些地方已经被风化的龟裂,凹凸不平。青年走到门前,正欲敲门,院内传来一个苍老慵懒的声音“进来”。青年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院子。

院内正对着两座木屋,其中一间亮灯,屋门开着。院子很小,只在东边墙根下面圈起了一座小花圃,里面栽了一颗尚未开花的梅树,树下是已经被主人修剪过的花草。花圃旁立着一张石桌,桌面洁净平整,这或许是整个院落中唯一不让人觉得萧索破败的东西。桌旁的躺椅上,一名枯瘦的老者正一手抱着个手炉仰头望着星空,另一只手臂的袖管空荡荡的垂在身侧。他瞄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食盒,又使劲皱着鼻子嗅了嗅,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此刻的他倒是像个孩子,哪还有之前在药室里的气焰。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打了个哈欠,语气不屑的说道:“你已经好久没来了,有多久了?”

“一年三个月二十二天。”青年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行礼,径直走到石桌前,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两坛酒和四碟小菜儿。一碟猪头肉,一碟醋拌豆芽,一碟卤水豆腐和一碟腌腊肉。他将一副碗筷摆在老者的身前,又取了一副给自己。拍开两坛酒的泥封,也将一坛放在老人一侧的桌子上。随后一言不发的望着老者。

老者轻哼了一声,“一年多不来我这儿了,今天倒是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子了?”见青年没有接话,老者接着说:“要不是出了这种事,要来求我,你也不会来的。”

“先生终究是先生。”

“你他妈的别给老子放屁!”老者直接爆了粗口,再没有先前的慵懒。“你个冰疙瘩,自从跟了那个臭小子以后,什么好的没学会,竞学了些溜须拍马,两面三刀,唯利是图的狗屁毛病。你看看你啊,学嘛你也学不好,有求于人连句中听的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那个小兔崽子都教了你些什么,不伦不类的!”说罢,老者拿起酒坛咕嘟灌了一口,放下酒后,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卤水豆塞进嘴里。青年见到老者动筷,依旧一言不发,右手拿起酒坛,左手拿起筷子,一口腊肉配上一口烈酒。老者见他一手持筷,一手拿酒,又撇了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管一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抬起踏在布鞋上的脚丫子,蹬了一下坐在对面的青年,骂骂咧咧的说道:“这些酒菜不是给老夫带的嘛,你娘的吃个屁!”青年撇了撇嘴,这是他上山以来表情唯一的变化。

老者见状,叹了口气,问道:“求什么?”

“命!”

“老夫说过,他的命。老夫已经保住了。你他妈的耳朵聋了还是你他娘的把自己裤裆里的毛塞耳朵里了?”老者刚有的正经转瞬即逝,又变成了一个粗鄙的市井泼皮。

”完整的命。”青年依旧不为所动的回答道。

“完整?他又没有缺胳膊少腿,脑子也没坏,怎么还不完整。”

“先生知道我的意思。”

“老夫无能为力!”老者原本有些无赖凶厉的神色颓然萎靡。他又拿起坛子咕嘟咕嘟的灌酒,然后用手掂了掂空空的酒坛,看向青年。青年将自己的酒坛递给老者,老者翻了个白眼说道:“老子嫌弃你嘴臭。”青年面无表情,从怀里取出一枚玄色玉章,玉章四四方方未饰任何浮纹镂刻,只是在一侧的边款儿上刻着“向阳而生,向暖而行。”八个小楷,雕工有些粗糙,字体也甚是稚嫩,可谓是糟蹋了这枚价值连城的北海玄玉。若是换作一位当今书画篆刻大家亲自操刀,刻上两行卖弄文采的诗句,此章的价格怕是堪比大夏中垚州那些豪阀势力一年的营收了。

青年从此玉章中又取出两坛酒。摆在桌子上。此物在世间被统称为芥子物。武人行走江湖,文人四处访学,游侠游历天下都至少要耗费一年半载的光阴。而更长者还有十数年仍在旅途。历史上曾有一位徐姓游侠耗费数十载游历天下,勘探地理,记录各处自然风貌,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并在晚年将自己一生游历经历,沿途观感传闻编辑成册取名“四海游记”刊印供后人读阅;也有一位高僧曾为寻求大乘真谛,跋山涉水近二十载,前往西方佛国询道问法。归来后开宗立派,四处讲法布道,晚年翻译经文万卷,圆寂时坐金莲而去,前往兜率天外。而在漫长旅途很难时时找到城镇客栈休息补给,而若是背着大大小小行囊,远游也实属不便。因此便有炼器士,运用特殊材料锻造器物,并在其中开辟空间,空间可储物品。根据锻造材质,手法和锻造之人自身修为造诣不同,空间小则尺许,大则数丈。而这些容纳承装空间的物品,多以日常饰物兵器为主,方便携带,大有佛家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世界”之妙理,因此世人逐渐称之为芥子物。而世间炼器士精力终究有限,熔断芥子物的材料也必定有限,因此流动世间的芥子物无一不是各大势力与豪阀趋之若鹜的无价之宝。而此刻再看这枚芥子玉章上篆刻的如同孩童练笔时写的字,更会让人觉得暴殄天物。似乎青年并未觉得这八个字在外人,简直是能扎透人心的刺眼。他却用手把玩着玉章,时不时摩挲一下那两行小楷。

老者看着桌上多出的两坛酒,又看了看自己的独臂,瞪了一眼青年说道:“打开!”青年拍开了两坛的泥封,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老者低头夹菜,继续道,“不能修炼还不如让他去死。哼,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你没听过吗?那小兔崽子要真是想死,你成全他就是。他娘的,老夫还不如不救他,直接让他找他娘去。”

“可是你说过,我活着,并且留在他身边的意义就是,可以让他活下去。”青年有些激动,语气中也多出了一些急切。

“老夫是说过,但老夫也说过,他要想活得久,就不能修炼,可他不听。老夫是让你去看着他的,不是让你去陪着他胡闹,你倒好。不仅不拦着他修炼,反而帮他去偷一村肝肠断的修炼之法,你是嫌他命太长吗?”

“他是主,他的令,我的命。”

“他以后让你顿顿吃狗屎,你也吃?”见到青年竟然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老者将刚刚放进嘴里的猪头肉全吐了出来,然后喝了口酒漱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那小兔崽子天生患有脉疾,虽然有经脉中那些藤丝在,修炼速度异于常人,但每次修炼之后,那些东西都会借着进入体内的天地元气试图刺穿经脉,更是在每次突破境界时,会给他带来熔脉焚心之痛。你本天生寒潭之体,原来只是觉得你体内散发而出的寒气,可以抑制那小子经脉内的藤丝,使其不至于太过于躁动。却没想到阴差阳错,你无意间注入他经脉的元气,竟然可以短时间内冰封那些东西。本以为有你在,那小子真的可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先不说若是他真的安然活到云锦河驾鹤那天,即便他不能修武,还是可以承袭这庄主之位和他云家的王爵,而且有宋继辰他们几个扶持,他只要挂个王爷和庄主的头衔,也不需要他真操心什么。大可以乐得清闲,享常人之福。就算最后锦河真的上书朝廷,请旨将世袭罔替传给宋继辰,或者云家的其他人。你觉得那些上位之人,真的会对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吗?还不是会把他当成太上皇一样供着,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不好的?非要去修炼?去争?这都是天命,何必要蚍蜉撼树去和天命拧着干呢?”

“会。”青年只淡淡回了一个字,老人似乎并不关心,他这个会字是回答自己的哪个问题,依旧自顾自地说道:“眼下的光景又不一样了,显然庄内是有了个吃里爬外的鬼。也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还是潜在庄子里很久的人了。锦河遇害之事瞒不住太久的,马上就要年关了,明年又是芷儿那丫头的大婚,若是锦河还不能找到,怕是真的会乱套。也不知道,这山庄中,这云隐城,这整座阴巽州,整个大夏甚至整个南梁,有多少人希望看见一个废物少庄主上位,然后成为各方博弈的傀儡,又有多少人可能连傀儡都不想让他做。”都说帝王家事最难琢磨,可天下的人心,不都是一样的难以揣测吗?人心是阳光永远都照不到的地方,而阳光照不到的所有地方那些龌龊事,一样让人难以琢磨。

“我想带他走。”青年投来询问的目光。

“走,走去哪儿?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盯着山庄。他留在山庄里,真正想要动手的人还会有所顾忌,可是你们一旦离开云隐城,别说走出阴巽州了,怕是都走不到兰芯城。那些人敢在云隐城的地界对堂堂巽安王动手,其目的和野心昭然若揭。”

“我想带他走,他不能留在山庄。”

“你有怀疑的人了?”

青年摇摇头,他想说有,但却没说,因为他怀疑山庄里所有的人,他想问,为什么这次出行,要他这个死侍留在山庄给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关之人传话;他想问,为什么当年宋继辰带人直捣皂井老巢,回来说皂井之人尽数被屠,而今晚却有皂井之人现身;他更想问一问此刻还昏迷在病榻上的少年,为何今晚看到自己出现时,眼神中充满了冷漠和嘲讽,难道他也在怀疑自己吗?他更想问一问,此次少年是否真的寻到了根除他顽疾的方法。

一老一少,不再说话,两人只是沉默的吃菜喝酒。地上已经摆满了七八个酒坛。这时老者突然开口说:“你还是带他走吧,出去转转也好,在路上要低调小心,不过出行时还是要高调一些,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才好,一味地躲着也不是办法,暗箭是防不过来的。不如就让那群狼闻到血腥,它们才能从藏身的密林中走出来。”

“他们不是狼,只是老鼠。”青年似乎没有抓住老者言语中的重点,这样接了一句。

老者不以为意,喝完了手中的最后一燕酒,见青年还要再拿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其实他若是真的想重新修炼,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方法在方外。”

青年闻言,晦暗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一丝光彩,他坐直身子,向老者投来希冀的眼神。老者还是摆了摆手,说等云雪澜醒来再说,便起身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回房中。

青年走到老者刚才坐着的躺椅上,坐下望着深邃的夜空。他想起老者先前问他的一句话“你和那个小兔崽子学会了什么?”青年想告诉老者,他和少年学会了笑。

他叫凛潭,凛潭是他作为死侍的化名,山庄里所有人都叫他凛潭,唯独那个叫云雪澜的少年一直叫他姜曳,这个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的本名。他的父亲是云锦河亡妻姜氏从母家带来山庄的护卫。后来与山庄中一位负责采办的侍女结合并生下了他。他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因为在外面赌博负债累累,而铤而走险,偷盗云家修炼资源被发现。按照山庄规矩,他们一家都该被处死,但恰逢姜氏怀了第二个孩子,为了不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妄添杀孽,他的父亲被废掉修为,成为一名洗马奴,不久便郁郁而终。而他因为修炼天赋过人,被送进乌云卫训练成死士暗卫。

他十五岁那年,五岁的云雪澜被诊断出患有先天的脉疾。而他的寒潭之体和他修炼的水法对云雪澜的顽疾有压制作用。于是,他被派遣到云雪澜身边做死侍。在此之前,无论是在乌云卫中修炼还是在山庄中生活,他都被周遭之人讽为“贼子”,“叛狗养的”他和他的母亲就一直被人戳着脊梁骨度日。

当他被人领到那个男童面前时,他以为对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可那个男孩只问他“你是谁?”

“你的死侍。”

“什么是死侍?”

“死也要保护你的侍卫。”

“你叫什么?”

“凛潭.”

“你的真名?”

“姜曳。”

从此他的世界里,除了娘亲之外,又一个人叫他姜曳。

他保护男孩整整一年,有一日,男孩突然问他,“姜曳哥,你为什么不笑?”少年说自己不会,是啊,自从他懂事以来,他唯一会的就是活着,融入附中的为了他的娘亲活着,现在是为了保护眼前这个人活着。

“我教你。”男孩说完,爬到椅子上,和他平视,男孩伸出胖嘟嘟的小手,用两根食指抵住他的嘴角,用力向上翘起,“这样就能笑了。”

他及冠那年,母亲病逝,他的世界彻底沦为一片九幽寒潭,再无任何温暖和希望。他及冠那天,没人为他举办任何仪式,他也更无需他人道贺。他一个人跪坐在父母坟前,想着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了无牵挂。这时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到他的身后,他转过头,对少年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块玄色玉章,他认得,这是少年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之一,是一件内芥子物。少年说:“你没了娘亲,而我从小也没有娘亲。可能你会觉得世道不公,觉得人心让人生寒,但我们活着一天,就应该向阳而生,向暖而行。”这是他及冠时收到的唯一礼物,也是他此生收到的第二件。他八岁时,父亲曾为他雕刻一柄木剑。

一年半前,一直偷偷修炼的少年找到他,希望自己帮少年偷取云家的秘籍一曲肝肠断。他没有犹豫,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被发现的后果,而是他觉得,少年是他的主人,哪怕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迟疑。

终于少年修炼的事情被庄主和少年的先生得知,两人雷霆震怒,就在庄主下令要处死他时,少年烂在他的沈身前。庄主大怒,说此人是你的死侍,就算死也要保护你,可他却纵容你猫眼,置你于危险之中,他没有尽到死侍该尽的责任。

少年转过头问他,“姜曳哥,你是谁?”

“我是少主的死侍。”

“什么是死侍?”

“死也要保护你周全的侍卫。”

少年摇头,对他父亲说,“死侍,是可以陪我到死的侍卫。”

青年回忆着往日的种种,突然感觉脸颊有些冰凉。下雨了?他睁开眼望向夜空,月亮趴在云彩上,正对着他笑,像极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脸。原来天没有下雨,是青年眼睛里下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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