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三个县五座水库同时开闸放水支援沙县的第二天,省人大组织的调研组,来到了河阳。

调研组一行十二人,由省人大副主任张祥生亲自带队,秦西岳担任调研组副组长。

往沙漠水库调水是件大事,市上的领导都提前赶到了水库,要在那儿搞一场隆重的庆典仪式。张祥生原计划先在河阳住下,等强伟他们回来后简单碰个头,然后就分头下去开展工作。秦西岳惦着他的林子,非要去现场看看,调研组里有一位水利厅的专家,姓程,搞工程的,也提出要去现场看看。张祥生跟河阳人大办公室的同志碰了下头,在办公室主任的带领下,往沙漠水库赶去。

这一天真是不巧得很,面包车刚驶出河阳,坏了,司机捣鼓了半天,修不好,说是发动机有了故障,得拖到维修点去修。张祥生说,那只好打的了,便让河阳人大的同志联系出租车。办公室主任哪敢真的联系出租车,市人大又没多余的车,一共三辆小车,全去了水库,他自己都是挤在面包车上的。情急之下,忙跟强伟打电话,说省上来的领导困在了半道上,请强书记派几辆车过来。强伟一听来的是张祥生他们,在电话里训道:“你这办公室主任当得确实有水平,我该在大会上表扬你。”说完,压了电话。张祥生还在坚持着不让市上来车,办公室主任这边,说话已经有点像哭了。张祥生便不敢再坚持,又过了半小时,办公室主任还在伸着脖子往沙漠方向望,身后突然开过来一列车队,三辆奥迪加三辆越野车。车队还没停稳,市委办贾副主任打车上跳下来,连着跟张祥生说了一大堆对不起,然后,目光转向人大办主任,很为不满地剜了他一眼。

代表们只好转车,车队到达水库时,庆典仪式已经结束,黑压压的人群四散在堤坝上,望着上游滔滔而来的渠水,谈笑风生。

强伟迎过来,笑握住张祥生的手,很是热情地说:“欢迎张主任,欢迎代表组。”张祥生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正好赶上水库接水,是个好兆头嘛。”

“托领导的福,这水荒闹的,再不来水,怕庄稼就给晒绝了。”

说话间,陈木船带着一伙人走来,一一跟代表们打招呼。秦西岳发现,陈木船气色很好,跟爆炸案刚发生时相比,判若两人。

前来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代表们被围在堤坝下,热情地跟河阳的领导们寒喧着,交流着。秦西岳四下瞅了瞅,没瞅见周一粲,心里正纳闷哩,就听水利厅的程工说:“老秦,走,我跟你到堤上转转。”

两个人抽身溜出人群,往堤坝上去,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周一粲在周铁山等人的簇拥下,往水库管理处去。今天的水库管理处跟过节一样,彩旗飘扬,汽球高悬,巨大的拱形彩门在风中耀眼地晃动着,宣传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整个水库洋溢在一派节日的气氛中。

程工低声道:“老秦,知道这水是怎么调来的吗?”

秦西岳摇头,程工叹了一声,道:“上游的水也很紧张,可是为了不让沙漠水库干涸,只能舍己救人了。”

舍己救人?秦西岳觉得程工这词用得别扭,细一琢磨,还真有那么层意思,笑道:“上下游本来就是一家,不该分你我的。”

“理是这么个理,但这水一放,怕是又要掩盖掉许多问题。”程工道。

秦西岳一听,程工是在有意把话题往某个方向上引,便岔话道:“今天不谈这个,调水是件大喜事,值得庆贺,值得庆贺啊。”说着,就朝人多处走去。程工不甘心地摇了摇头,他拉秦西岳出来,就是想跟秦西岳说说二号区渗水工程的事。这事他反复调查过,这次下来,就是想把二号区渗水工程的内幕揭露出来。他紧追几步,撵上秦西岳,秦西岳怕他乱说话,悄声叮嘱道:“今天咱们是客,有啥话先藏着,没必要在这种场合揭人家的短。”说音刚落地,周一粲跟周铁山他们就走了过来。

周一粲是到管理处院子里才听说代表组来了,紧忙掉转头,就往堤坝下走。没想刚下堤坝就看见秦西岳跟程工,笑着迎上来,热情地打招呼。周铁山也是一副热情四射的样子,抓着程工的手,半天不丢开。他身后还有几位工程公司的老板,都跟程工熟悉,这阵见了,也是分外热情。程工是最怕这种场合的,所以溜出来,就是不想一双手总是被别人握来握去,没想最终还是陷在了热情而又客气的包围中。

好不容易跟周一粲他们分开,程工一心急着要去二号区,他想亲眼看看,渗水区的工程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周铁山似乎洞察到了他的心思,跟着周一粲往下走了没多远,又折身上来,非要拉程工去跟管理处的同志们见见面。程工无奈,只能跟着他去。走了没几步,秦西岳反倒抽身又溜了出来,他看见治沙站**他们在一片林荫下坐着,便不假思索地走过去,跟**问起了实验林的事。

当天下午,调研组回到了河阳,因为没到二号区工程现场,程工显得不高兴。秦西岳劝道:“想看的你迟早都会看到,何必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程工反驳道:“那你为啥急着找**,晚几天找不行?”

秦西岳被他戗得,干笑了两声,不语了。

夜里九点多钟,张祥生打电话让秦西岳过去,说有件事想碰碰头。秦西岳来到张祥生房间,见强伟也在里面,正跟张祥生说着什么。

“老秦,强书记非要搞欢迎仪式,我说服不了他,你跟他说说。”张祥生道。

“欢迎仪式?”秦西岳望着强伟。

“也不是啥仪式,我想明天简单开个欢迎会,今天实在是太忙,没顾上。”强伟道。

“老搞这些形式干什么,今天在水库上,不都跟大家见过面了吗?”秦西岳道。

“今天这是凑巧,两位组长就别推了,再怎么着,欢迎会还是要开,也好向调研组表表我们的态度嘛。”强伟笑道。

“我看这个会还是免了吧,调研组不同于检查组,不要搞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免得老百姓听了,又说我们在搞过场。”秦西岳坚持自己的意见。张祥生插话道:“我跟强书记讲了半天,他就是听不进去,我想还是一切从简,明天就分头下去,抓紧时间干工作。”

强伟还想说啥,秦西岳抢在前面说:“大家时间都很紧张,不要因为我们,把正常工作给干扰了。你就让人大过来几位同志,陪我们下去就行,需要召开会议时,调研组会主动提出来。”

强伟想了想,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坚持了,还有什么需要市上配合的,请两位组长提出来,我尽快安排。”

“没什么,就一个原则,调研组是下来调研的,不是检查指导,也不是评议,能把这意思传达下去就行。”张祥生说。

事情商定后,强伟急着回去做安排了,市人大的同志还在等他呢。房间里剩了张祥生跟秦西岳两个人,张祥生忽然心事重重地说:“老秦,调研组这个时候到河阳,会不会给强伟带来啥压力?”

张祥生说这话,并不是想打退堂鼓,他心里是有深虑的。

本来,调研组应该在更早的时间来到河阳,上次跟秦西岳谈完话后,张祥生就紧着做安排,想尽快下来,谁知中间出了不少周折,差点就让这计划泡汤。先是张祥生去全国人大汇报工作,来去耽搁了半月时间。正要着手下来时,齐默然又找张祥生交换意见,齐默然的意思是,河阳正在招商引资,积极争取国际大公司的合作与支持,如果这时派调研组下去,会不会带来啥负面影响?“祥生啊,你可要考虑好,瑞特这次的投资额,不是一个亿两个亿,而是十个亿,争取一下,还能更多,如果把他们吓跑了,你我可都跟河阳的老百姓不好交代。”

齐默然这一说,就把张祥生给难住了。

其实难住张祥生的,不仅仅是齐默然这番话,北京汇报工作期间,张祥生见过高波,也向高波书记汇报了派调研组下去的事。高波书记也是不大赞同,人大调研组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调研组,这些年给大家形成一个错觉,凡事只要人大一插手,似乎就觉这事大了,可能要找某些人的不是了。无论党内还是党外,无论**部门还是社会团体,这些年总是有一个偏见,认为人大就是在关键时候出场的,要么,它闲在那里没事可做,要么,就是跑来解决大事的。这两个观点,其实都是错误的,人大工作应该更多的放在调研上,放在跟社会方方面面的沟通与交流上,只有把沟通与交流做细,做扎实,人大的职能才能发挥得更好。但现在人们简单地把人大看成是一个权力干预与监督机构,让人大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高波书记担心,派调研组下去,会让本来就很不稳定的河阳更加不稳定。“河阳的问题,是应该花些精力调研,也值得调研,它对推动全省的工作,有指导意义,但啥时候下去,以哪种方式下去,你们要好好研究一下,不要好心办了错事。”

北京回来后,张祥生就一直犹豫着,加上河阳班子突然调整,更是将工作计划打乱了。这次所以下来,还是因了另一件事,张祥生得知,人大李副主任这边,也在组织调研组,也是要到河阳来,据说这是省委齐副书记特意安排的。

齐默然不是提醒过他吗,为什么又要让李副主任组织调研组下来?张祥生不得不多想了。

秦西岳似乎对此浑然不觉,见张祥生犹豫,笑着道:“不就一个调研组,会有什么压力,放心,强伟还不至于如此。”

第二天,调研组便按事先确定好的工作计划,分头下到了基层,跟基层代表一起,就执法大环境方面的问题做起了调研。调研了两天,出事了。

争论是在程工跟周一粲两位代表间展开的。这次下来,程工是带了情绪的,更像是钻了牛角尖,尽管秦西岳再三提醒他,这次下来重在听,重在看,对具体问题,尽量不往座谈会上提,免得对下面形成误导,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好像不把渗水工程的内幕揭出来,他就不甘心。正好这天讨论的是建设工程执法环境,他便接着话题将二号区渗水工程的一系列疑问讲到了会上。应邀参加座谈会的周一粲坐不住了,接过话道:“渗水工程到底存不存在工程质量问题,我想不应该由某个人说了算,也不是今天我们座谈的内容,我们座谈的是执法环境,不是某项工程。”周一粲还没说完,程工抢过话就说:“有脱开具体工程谈环境的吗?既然谈的是工程执法环境,就应该把具体工程结合进来!”

“结合具体工程没错,但这不是工程质量讨论会,更不是工程事故分析会,如果我们是冲着某个工程来,这次调研的目的就很让人怀疑!”

“你怀疑什么,啊?你怀疑什么?我倒是有一个怀疑一直没讲出来,为什么明知道工程质量有问题,却不去追究?为什么明知道水库还在渗水,却要托关系找门路设法从上游调水?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内幕,有没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周一粲的脸色很难看了,这些日子,周一粲的态度是很积极的,从水库见面之后,她就很热情地参与到了调研组的工作中,一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更看不出有什么不安。内心里,她是巴不得调研组来的,无论调研组查出问题还是查不出问题,对她都有利。眼下她是河阳的受害者,受排挤者,调研组的到来,某种程度上就是给她撑腰。谁知调研组偏要把矛头指向她,她能不激动?

“有内幕你就查啊,光发牢骚顶什么用,如果调研组下来只是为了发牢骚,我看这次调研取消算了。”

周一粲这句话,确实有分量,不仅程工让她说得结了舌,就连边上坐着的周铁山,也惊大了双眼朝她望。周一粲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又道:“作为一市之长,我欢迎代表的监督与批评,作为一名代表,我又不赞成这种为发牢骚而发牢骚的批评。如果我们代表仅仅能把作用发挥到这个层次上,我看我们的监督就是一句空话。”

“你这是狡辩,说穿了还是怕监督!”程工过于激动了,让周一粲一激,讲话就更没了分寸。

这天的秦西岳不在这个会场,他负责召开另一个座谈会,重点跟市县两级的代表探讨司法公正中代表究竟能发挥哪些作用。接到电话,他匆匆赶了过来,进会场时正赶上程工发言,一听就是发牢骚的口气。秦西岳赶忙制止:“座谈会嘛,没必要太激动,大家尽量温和点。”

“我没法温和,这些年河阳在工程质量上出的问题还少吗?为什么一触及敏感问题,就要遮遮掩掩?”

“老程,你是代表,不要老把自己当一个工程师,工程质量的问题,以后到工程质量的会上再说。”秦西岳加重语气道。

“我就要在这会上说,既然是****,就更不该装聋作哑。”

“老程!”秦西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转向周一粲,“工程质量的问题,以后再谈,我再次提醒大家,今天参加会议的,是代表,不是局长、市长或者工程师,大家可以结合工作来谈,但不要混淆了自己的身份。一粲代表,你接着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既然你们是冲着我来的,那就来好了,我周一粲有这个心理准备。”

“一粲代表,你……”

这晚,秦西岳跟张祥生又坐在了一起,秦西岳先是将白天程工跟周一粲之间的争论大致说了说,又将他主持的那一组座谈中发现的问题汇报了几条。对这样的座谈,秦西岳是不满的,他没隐瞒自己的态度:“这样座谈下去不是办法,代表们的认识跟不上,座谈会开成了牢骚会,我担心越往下开,代表们情绪会越大。”

张祥生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其实这问题早就存在,并不是现在才暴露出来,只不过这次下来,河阳的怨声高一点罢了。

“代表的认识一下两下提不高,我们还是坚持着把座谈会开下去。”张祥生说。

“继续开下去,调研的方向就变了,不是发现问题,也不是循着问题去寻求解决方法,很有可能,会成为对河阳班子的声讨会、批判会。这样一来,跟我们的本意就远了。”

张祥生点头,他承认秦西岳说得有道理,但他没秦西岳那么悲观,他想了一会儿,说:“会还是要开,座谈面可以适当放小一点,就算开成批判会,也不怕,这样对他们几个人的工作,还是有好处,关键要掌握好一条,就是不能激化矛盾,不论谈什么问题,我们的原则就是对事不对人。”秦西岳没有点头,但也没反对。不过从他的表情看,对这次调研,他已越来越不抱希望。他还是那个观点,首先要解决的,是代表的思想认识问题,代表们总是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这座谈会怎么开?总不能天天在会场上吵架吧?还有,个别代表把“代表”当成一种特权,甚至用它来达到攻击别人的目的。

每个人都在反对腐败,反对特权,每个人又都渴望自己的权力无限制地膨胀。

从张祥生那儿出来,秦西岳又去找吴海教授,他想让吴海教授给代表们统一统一思想,最起码先把调研组的思想统一起来,孰料吴海教授这晚出去了,不在宾馆。秦西岳忧心忡忡回到房间,他在想,接下去的到底怎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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