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西南悠游,三人赶路的脚程也渐渐变得更慢了下来,但途中偶遇诸多名胜古迹,倒也拓开了眼界。我们在汉地看过乌云朱迹,赏过羊角嵯峨,也上过九峰晴岚,寻觅话本里的麻姑仙踪。不知不觉,时日就到了春间二三月,却还未走过湖北一带,水木清华的季节,自是少不了满目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有时登高望着如画江山,百里排青,绵延不绝,载湉不免感叹于中华大地的风光明丽,山河气壮,更是常常深觉自己往日被桎梏在紫禁城里的二十五年算是白过了,因着他时而会对我说:“珍儿,你知道么,我现在才觉得自个儿算是真切的在这世上活着!”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此刻天上虽无一轮清透明月,但却有隙驹微阳,日光斜照,枝梢上绽放着的垂丝海棠娇艳动人,开在山水间虽没有人来固定修剪,但乱枝纵横中更亦自生成一种天成的美感,一簇簇粉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柔蔓迎香,垂英袅袅,层层叠叠地挨在一起,在阳光下宛如一座水晶花泉,瓣叶间不时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我走在载湉一侧,仰面深吸了一口山间的清新气息,草木泥土交织的味道顿时让我觉得神思清明,随后,我低眸一扫,便信手摘了一枝垂丝海棠,凑近鼻尖轻嗅,花香馥郁,却又不似屋内的焚香香味浓重。

载湉淡淡道:“一身自由之价几何?”

小坤子挠一挠头,不太明白载湉的意思。

片刻,我莞尔一笑,“无价。”

偶然一只彩鸟从我们头顶掠过,于是,载湉笑道:“难怪常建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我含笑回道:“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紫禁城就像是一个金丝牢笼,我们原来都是被关在里头的金丝雀,外头人看着金丝笼关着金丝雀,见着一派富丽堂皇,雍容华贵,更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也就无人会知道其实金丝雀原本也该是盘旋于苍穹山林间的自由生灵。”

载湉缓缓点头,随即释怀一笑道:“好在而今咱们这两只金丝雀也终算是放归山林,得了一方自由。”

我稍一侧目,将海棠花递到他手上,一面自顾自的继续朝前走,一面浅浅含笑说:“在这里,我可不愿还自称是笼中金丝雀!”

载湉问:“为何?”

我回身望住他道:“因为除了看着好看以外,其余的,全都一无是处。”

载湉轻轻一笑,“哦”了一声,欲要听我解释。

我叹出一口气,道:“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没有自由,也不得做主,只是玩意儿。”

载湉“嗯”一声,道:“那么,就将关在笼中的金丝雀全都释放出来。”

我叹息一声,淡淡道:“怕只怕,金丝雀在金丝笼中关得太久,乍然被放出来反而会更加不知所措,早已经适应不了这个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世界了。”

载湉跟在后头,话音未落,他一把将我拽到自己身前,随后,抬手将垂丝海棠小心别在我的发鬓间,欢喜笑道:“那咱们两个就再不做金丝雀。”

我问:“那做什么?”

他道:“就在这曦光山色中只做一对比翼鸟、一双连理枝,可好?”说完,他的手就已经拂上了我的脸颊,身子也在慢慢靠近。

我一瞅他,目光悄然扫过正在一旁的小坤子,不禁低眸,小声道:“小坤子还在呢!”

小坤子原本站在前头含笑看着我和载湉,忽的听见我这样说,他忙就挪开了视线去,一面摆手,一面出声解释道:“爷和夫人方才怎么样,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载湉见小坤子慌乱的样子,微微颔首,“噗嗤”一笑。

我耳根滚烫,随即抬手在载湉肩上轻轻捶了一拳。

过了一会儿,正向上走着,山形陡峭,载湉站在一块大石上扶过我来,一手揽着我的肩,一手指着前头的西陵高峰,颇有兴致道:“我们上到那里去可好?”

我循着方向,举目遥遥望去,天边绵延起伏的山峦蜿蜒曲折,陡峭险峻,高耸入云,入眼十分巍峨磅礴,就仿如一把把竖直的利剑,将天地分割开来,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反射出闪闪的金光,宛如透澈晶钻光芒被折散开来,这景象于未曾见过的游人来说,有着一种特别的诱惑力。

我一时也被吸引。

我问:“可有什么说法么?”

载湉一笑,与我一道驻足下来,仰望着远处的山峰,片刻,因着日光舒展,他微眯着眼道:“曾在书里看到过记载这西陵的文字,都说西陵最为神奇莫测的便是石灰岩溶洞。”

我问:“石灰岩溶洞?”

载湉点一点头,“石灰岩溶洞往往都会一如镶珠嵌玉般的点缀在两岸幽深险峻的峭壁上,”说着,他稍停了一下,侧目看了我一眼,才又道,“想来若能攀上高峰,必能窥得石灰岩溶洞一貌,倒也足以让咱们今日大饱眼福,观赏不尽了。”

风拂过,头顶郁郁苍苍的树木似乎一下就被唤醒,树叶间摩擦,更伴着翠鸟的鸣叫,正在一道“沙拉拉”地作响,我们身处于这山间,或是鸟瞰万丈深渊中的飞流,又或是仰视千仞峭壁上空搏击的苍鹰。

但却不能得见载湉口中的石灰岩溶洞。

载湉这话倒把我说得更是有些心痒痒地,打定主意想上去一探究竟了。

于是,我笑,“但凡世间风景最为巍峨奇绝之处,因而往往都要攀过险峰,但世人大多都会满足于眼前的几许壮丽,便不再涉险,所以,能窥得其中最为雄峻瑰丽的人也不过寥寥之数而已。”

小坤子笑道:“既爷和夫人都这么说的话,那咱们就去看看那山峰上极少有人见过的奇景!”说完,小坤子就一回身,铆足了力先往前去探路。

我和载湉则是沿着小坤子的方向一道在后头缓缓前行着,一会儿,载湉深吸一口气,对我道:“西陵幽谷旭日,山壁千仞,天工巧夺,蔚为奇观,在山顶瞭望,亦可以看见轻盈的云海隙处,七彩鲜艳,云海衬底,更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景致!”

我侧目看着载湉道:“若是果真能看到你所说的那般美景,倒也是不负咱们千辛万苦上来这一趟了。”

载湉听言,顺势牵过我的手道:“其实再好的山色也要看与谁一起。”

我一笑,心里头忽生出一句玩笑来:“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后悔将如此大好的江山就这样轻易的拱手奉人?”

载湉轻声问:“奉给谁?”

我垂眸含笑道:“大阿哥?或者是,老佛爷?”

载湉轻笑道:“大好河山是古往今来天然的馈赠,眼前这些巧夺天工的峥嵘根本就不是只属于某一个人的东西。”

我抬眸望住他道:“可是,古往今来不是常有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

载湉付之一笑,轻轻摇头。

我见他不答,戳一戳他,忙又催问:“你还没回答我呢!”

载湉一挺眉,侧目看着我反问:“回答什么?”

我又缓缓问他道:“后不后悔?”

载湉轻出一口气,笑看着我摇了摇头,“没有,”说着,他稍稍靠近我,又小声道,“锦绣山河固然好,但若要选择,那它在我心里却也依旧抵不过与珍儿一道觅现世安宁来的快活。”

我笑嗔着他,“出来后,越发学会花言巧语了!”

载湉笑回:“这原是真心话。”

我笑盯着他,“你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我怎么知道你说这话是不是在哄我?”

载湉一抿嘴道:“这事儿却也不用多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问:“为什么?”

他回视着我,悄声道:“与你一道出来并非是我一时起意,早就有这种想法徘徊于心,已然是千思万绪过了。”

他这话让我心尖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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