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没有亲人,只有朋友。每个周末,陈泽平会主动过来帮他照顾老佟,用他的话说:“你没有周末,不分昼夜,又没个亲人帮忙,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除了我,谁还能这么好心地帮你?说实话,我挺同情你的。”

……

要是没有最后那一句,佟童或许会很感动,但冲着这一句,他便想揍陈泽平一顿。不过又一想,或许陈同学的本意就是不让他感动呢?或许就是想避开那些肉麻的客套话呢?

陈泽平依旧潜心研究周易,他说,从面相上看,老佟是个有福气的人,而且是“后福”。老佟被他逗得很开心,但是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还学观相啊?”

“学!”陈泽平大言不惭:“我什么都学!”

不管他是不是胡说八道,但老佟很喜欢跟他聊天。有时陈泽平来不了,高小宝也会来帮忙。难怪老佟说,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但佟童这些朋友还是靠得住的。

有朋友照顾父亲,佟童能稍稍有点闲暇。那时他会走出医院,向东步行八百米,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

他一个人,不住宿,也不吃饭。就在二楼咖啡店点上一杯咖啡,安静地坐一会儿。

他每次都点最便宜的冰美式,去得久了,服务员也认识他了。看他的穿着打扮,他并不像一个在五星级酒店里喝咖啡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不卑不亢,倒也不寒酸。

谁也猜不透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喝咖啡,他固定地坐在最东北角,那里的风景最差——确切地说,那里完全看不到什么风景。他往那里一坐,就拿出一本书来,看得极为认真,偶尔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一看。

他来的时候,经常有一群贵妇来这里喝下午茶,她们很自然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无忧无虑地说笑着,换着角度自拍着。

她们虽然吵闹,但也保持着“上层人”的体面,尽量压低声音,不制造噪音。但佟童偶尔还是能听到她们抑制不住的炫耀,去哪里度了假,买了多大的钻戒,在哪里买到了超大的房子,等等……她们炫耀得不动声色,旁人也恰到好处地为她们捧场。

人类真是无聊。

佟童喝着咖啡,继续看他的书。

但有一个女子,她几乎从来都没有炫耀过,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在贵妇圈的地位,她牢牢占据着C位。她有一头蓬松莹润的卷曲长发,脸小得格外精致,五官搭配也恰到好处,身材更是无可挑剔。她柔声细语,不争不抢,但其他人都要看着她的脸色行事。

佟童本来很熟悉那张脸,跟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但是很遗憾,眼前的这张脸,上面已经有过人为加工的痕迹了。

佟童发了疯地想看那张脸,但是看到她,却一阵反胃。

几个星期后,他看到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更是一阵强烈的恶心。

他不露声色,但那群贵妇显然注意到了他。趁他不注意,她们窃窃私语,猜测他看上了谁。但每次她们讨论得起劲,他总是潇洒离去,看都不看她们。

难道他真是来看书的?

不过那天不一样,他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很快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来了。看到那个男人,贵妇圈的C位女子先站起来,说道:“张律师。”

“咦?小孟?哦哦……不对,应该叫你小舅妈?还是师母?”

原来这位女子正是孟星云,孟老师的双胞胎姐姐。对于称呼的混乱,她并没有太在意,而是从容一笑,说道:“你还是叫我小孟就好。”

“唔……你们先聊着,我今天约了人,就不奉陪了哈!”

“嗯,张律师先忙。”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永明,人到中年,他非但没有油腻感,儒雅俊朗如年轻时一样,仿佛岁月只给他增添了几分大气自如。一位贵妇幽怨地说道:“他什么都好,就是油盐不进,谁也捂不热他,他眼里只有他老婆。我一个朋友怎么追都追不动他。”

孟星云不动声色,但微微攥紧了拳头,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挖有钱男人的墙角,什么时候变成一种自豪的行为了?一个成功男人忠于自己的家庭,怎么会成为缺点?

这个女的三观歪到哪里去了?

上卫生间的时候,孟星云跟“心腹”女伴说道:“把她从聚会名单上踢出去,以后再也不要带她玩了。跟这种人在一起,简直拉低我们圈子的档次。”

孟星云说得十分决绝,仿佛刚才那个柔声细语的人不是她。但女伴似乎习惯了她这种性格,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咖啡厅里,佟童很恭敬地跟张永明握了手。张永明打量了他一番,夸耀道:“气宇轩昂,真不错。”

“过奖过奖。”

“你在电话里说,在港大开了个打印店?”

“是的,店面不大,就我和一个打工的学生。”

张永明点点头:“不管店大店小,能在学校开打印店,应该是有点门路的,一般人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是,花了点心思,才租到了这个店铺。”

张永明又露出赞许的微笑,说道:“那应该是本事不小。”

佟童谦虚地低下了头。他已经不像少年时期那样,固执地以为张永明是个伪君子。实际上,从他主动自称“张叔叔”开始,佟童对他的敌意基本就烟消云散了。

佟童给他带了几盒茶叶,张永明客气了几句,便很高兴地收下了。佟童介绍道:“我同学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这是今年刚采摘的节前毛尖,口感和味道应该都属上乘。这个礼盒还是限量款的,市面上买不到,希望您能喜欢。”

“喜欢,你送的什么我都喜欢,更何况你花了这么多心思呢?”张永明见惯了好东西,但依然爱不释手:“你懂得回报,还是那句话,要是张垚垚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知足了。”

“听二中的同学说,张垚垚马上要结婚了?”

“嗯,说出来有点丢人,不过这事也隐瞒不了,女孩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张永明颇有几分赧然:“这事在他同学间都传遍了,我都替他丢人,但他却觉得无所谓。还说现在年轻人就流行这样……我看也不尽然吧!你就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孩子,我前两天看见他的一个女同学,人家也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那……应该先恭喜您要当爷爷了。”

张永明喝了口咖啡,或许是咖啡太苦了,他皱起了眉头,不停地苦笑。

“你这次在港城就不走了?”

佟童答道:“很有可能就不走了。我爸身体也不行,我也想尽快稳定下来。”

“你身上有股韧劲,要是去大城市打拼,肯定会有一番大成就。”

佟童被夸得不好意思,说道:“我也就这样了。张垚垚呢?他现在干什么呢?”

张垚垚大学学的是经营,回国后也没找工作,就在他爷爷的一家酒店里工作。老爷子把他安排在销售部门,让他负责会议活动什么的。说是接触的人多,能成长得更快。

张垚垚欣然接受,从此便开始了“太子爷”低调打工的生活。他踌躇满志,结果第一次办活动,他就犯错误了。人家需要挂横幅,把横幅的内容发给他,他找人制作,结果人家主办方一进场,鼻子就气歪了。

人家是“汉语教学工作会议”,他给打成了“韩语教学工作会议”。

一字之差,内容千差万别。

那天主办方的脸都是铁青的,站在横幅下面,没有一个人露出笑脸来,神情肃穆得像是参加追悼会。待散会之后,主办方气得跳脚,一群文绉绉的大学教授差点儿被他逼成打手,连说港城大学文学院的脸都给丢尽了。

张垚垚刚开始死不承认,说收到的就是“韩语”,结果人家当场翻出邮件来,那文件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汉语”。

张垚垚百口莫辩,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不小心碰了键盘,他重新打上去的吧?也不能说是因为工作时喝饮料,饮料撒了,所以才碰到键盘的吧?

他没觉得做错了,反而觉得很委屈,且很倒霉。他只能苍白地解释不怪他。但不怪他又能怪谁?

后来,还是手下的一个小职员灵机一动,主动提出来,会把横幅上的“韩”字给P成“汉”字,至少这样发新闻稿就没有问题了。主办方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他们走的时候还在议论,这么个草包也能当个小头目,看来的确有些背景。

张垚垚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暴跳如雷,对那位给他提出解决方案的小职员,他不仅没有丝毫感激,还嫌他抢了自己风头,真该把他开了。不对,应该先想方设法把他羞辱一顿,再让他走人。

不过张垚垚并没有顺利地将他开除,工作一段时间,他彻底变成了员工口中的“傻逼领导”,部门经理不敢向上反映这个情况,矛盾越积越多。张垚垚每次一犯错,就让那个机灵的小职员背锅。小职员不堪羞辱,留书自杀,幸亏被救过来了。直到那时,张垚垚的所作所为才被揭发出来了。

没等爷爷找他谈话,张垚垚麻利地辞职走人,倒霉的是部门经理。他被老总骂得狗血喷头,好像是他纵容了张垚垚为非作歹,把好好的孩子都给带坏了,真应该滚蛋。但人家滚没滚就不知道了,张垚垚挥一挥衣袖,就像脚底抹油,溜得无影无踪。

张永明说,张垚垚自己创业,开了个摄影工作室,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反正他不跟我要钱,直接找他爷爷。因为我会训他,但是他爷爷不会。”

张永明也挺难的。佟童心想,他是个好人,但他妻子和儿子嘛……佟童正在想着,贵妇们已经叽叽喳喳地起身了。他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孟星云,或许是要做母亲了,她笑得很温柔。但佟童总觉得她身上有股掩饰不住的骄傲,就像后宫剧里面那些得宠的妃子一样。

张永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也摇了摇头:“真是……不像话!”

“什么?”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非要嫁给一个老人……一个敢嫁,一个敢娶,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真爱。”

“管他呢。反正世间奇闻轶事数也数不清。”

张永明怔了一下:“以前我那位朋友,就特别爱说‘管他呢’,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你刚才的语气,跟他一模一样。”

“是吗?”佟童微笑着开起了玩笑:“那说不定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呢!”

张永明的表情凝固了,他细细地打量佟童,目光从疑惑变成了欣喜,他正要脱口而出,却兀自否定了自己:“不可能,那个小男孩确实死了,他外公亲自操办的葬礼,我还跑去帮忙了,我从头到尾都在的……我希望你是他,但你确实不是。”

佟童有些失望,但依然微笑着说道:“不管怎样,当年你那一句‘张叔叔’,确实温暖了我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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