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打个电话回去,可能睡的沉了,没接。”

“你出来没跟棠棠说?”她问。李尧棠竟没跟着一起来。依她的的脾气,就算是有些个小不舒服,长辈这里,硬撑着,礼数还是要到的。

“嗯。”何遇应着。并没有看母亲的眼睛。

何母倒是笑了,拍了拍儿子的背,“知道疼媳妇儿就好。”

何遇含混的笑着。

“小铁。”何母看了眼卧室虚掩的房门,“最近,我怎么听着有些话不太像样。”

何遇看着母亲。

“您又听说什么了?”他无奈。

“还能是什么?你的桃色新闻罢了。”何母审视着何遇,“我是觉得,你断不至于真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不过,有的没的,还是要注意些。”

何遇皱眉。

“你懂得如何处理。”何母听到公公在卧房里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进去吧,爷爷等着呢。很晚了,让爷爷早点儿睡。”

何遇进了爷爷的房,看到爷爷在闭目养神,回身把门关好,手脚放轻。

“干嘛跟做贼似的!”何老爷子宏亮的声音一下子炸开,何遇回头,看到爷爷眼睛瞪的像铜铃似的,忍不住笑出来。

“爷爷,您想吓死我呀。这都几点了……”他把腕子抬给爷爷看。说着,就过来坐在了爷爷床边的椅子上。

“你不知道,人老了没别的,就仨毛病。”何老爷子把身上的被子整了整,拉到胸口处。

“哪仨?”

“觉少,爱钱,怕死。”

“好像……”

好像有点儿道理。

“不是好像,就是。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行军打仗,开会出访,几天几夜不睡是常的;有了空闲,睡个几天几夜也行!瞧瞧现在,十几分钟也是一觉。磨人。”何老爷子清了清喉咙。

何遇呵呵笑着,给爷爷倒了一杯水。

“不喝,喝水多了,老要上厕所,折腾。”何老爷子烦躁的推开那杯水。何遇只好给他放在了床头柜上。

他给爷爷捋着胳膊。爷爷就这么几句话,让他心里陡的发酸。

“爷爷,我看,您也不至于说老。”

“嗯?”

“虽说这仨标记您一个不少,可您还多一样儿呢。”

“哪样?”

“气大。”

老爷子伸手给何遇一下子,“小猴儿崽子,又批评我。”

“人都说六十耳顺。没见您耳顺过。”何遇开着玩笑。

“要我耳顺?等我上八宝山吧。”老爷子翻了个白眼。

何遇笑。爷爷跟他说话,生生死死,真不忌讳。他习以为常。

“您也别老跟二叔发火。”何遇想着刚刚二叔又灰头土脸的,“二叔有二叔的不易。”

“我理他那些。外面的事,我不管。我自己的身体,我总有权利做主吧?一有个头昏脑热,就让我去医院住。好不容易从那儿回来的,谁耐烦再进去!”提起二儿子,老爷子白白的寿眉又开始抖,“你甭帮着你二叔说话……你倒是挺领你二叔的情。”

“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当初不是你二叔跟着起劲,你和尧棠的事儿成不了。当我不说,就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爱说。”

何遇沉默。

爷爷这些年,甚少提及此事。可家里人哪个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爷爷不满意,都表现在对李尧棠的冷淡和挑剔上,谁心里都有数;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了这许久,不过,上回在医院,爷爷是松了口……

他这么想着,给爷爷按摩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医院,我是不去住了。”老爷子咂咂嘴,看了何遇一眼,“不过。”

何遇看到爷爷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要是有重孙子抱呢,我就去。”

“哪儿来的重孙子。”何遇脱口而出。看到爷爷脸上的笑,他顿了顿,“您是说……”

“到时候,我亲手去抱我的重孙子回家。就是那个,‘嗡’的一下,咱就回来了!”老爷子笑着。

何遇哭笑不得,“爷爷,您还提那个。”他有心说,就载您五环兜了一圈儿,二叔差点儿没给我剥皮实操呢,我还敢!可是话到嘴边留一半,没说。

何老爷子又不是不知道,他撇撇嘴,说:“要是年轻几岁,我也想要一辆。”

何遇笑,“我跟您弄一个停院子里吧,没事儿,您坐上去晒晒太阳,过过瘾。”

“你小子!”何老爷子作势又要打他。

何遇笑着躲闪,“爷,别打坏了,打坏了生不出高质量的重孙。”

老爷子瞪他,“上回,爷爷就跟你提过,你接茬儿,说是尧棠的问题,爷爷也没好再说。论理,爷爷不该为老不尊,开口说这个。不过,爷爷瞧着,这会子,你是有这个打算了?”

何遇看着爷爷,沉吟。李尧棠那清冷的眸子,忽然在眼前晃了一下。他一时没言语。

老爷子看着孙子的反应,说:“去年的时候,李家那老匹夫邀我一起喝酒。”

何遇有些吃惊。

他知道两位老人打他和李尧棠的婚宴之后,就没有再一起坐下来过。多少是有些心结;日常里,倒是李家奶奶支应着,大面儿上过得去。

“爷爷……”

“呸,找我喝酒?正经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明知道医生不让我喝,这不是馋我呢?”何老爷子白眉又开始抖,“他喝,让我瞧着?我才不干哩。”

“真喝了?”

“嗯,金线芙蓉泉。”老爷子揉了揉鼻子,“老匹夫,存着好酒馋我。”

何遇张了张嘴。

“还说,一共就三坛子,一坛子我们俩解决;一坛子留给你;还有一坛子,”老爷子说到这儿,竟然笑了,“留着给你家的孩子满月席。”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半晌,何遇才问。

“大年初一。老匹夫拎着一坛子酒,健步如飞的进门来,撵都撵不走,硬是赖乎乎的吃完了午饭吃晚饭,半夜了才给他们家老大扛走了,据说,再不回去,他们家那只老胭脂虎要发威了。”老爷子呵呵笑着,灯光下,何遇看得出爷爷满面红光,“还是那么个样子,一辈子好酒。打扫战场,别人都先捡枪支弹药,他先冲军衔高的去,惦记着高级军官的酒壶……不知道挨了多少回训。”

何遇笑出来。

老爷子也笑着,摇了摇头,“他生平最得意的,第一个是酒量好,第二个是娶到了琴眠鹤。如今,依我看,还得加上一个。”

“什么?”铁河问。

“给他的宝贝尧棠,找了个好人家。”

何遇笑出来,“爷爷……”

“不说那么些,小铁,我们俩老小子,活着的日子按天儿数了,就这么点子愿望,盼着你们都好。”

“是。”

“可你也得给我争点儿气。”老爷子的手,扶在何遇的肩膀上。

“爷爷。”

“就当初,你奶奶嫁给我的时候,我比你还惨。常想,我一个堂堂留洋博士,娶家里给订的小脚媳妇儿?不能够哇!我死拖着,不肯。后来扛不住了,回国来,要退婚;你太公,轻飘飘的给了我个白眼,说,你还退婚?你早被那女学生革了命了。我打听着去她的学校,我看着那青裙白衫,乌黑的发辫,抱着一叠子书,从学堂里,飘然而至。我的心啊,怦怦的跳,就只想着,唉,我咋才看见你呢?”何老爷子嘴角挂着微笑。回忆,让他的脸上,看上去,如年轻的小伙子那样,满满的,盈盈的,都是幸福。

何遇看到发怔。

“可是啊,她真是不想嫁我来的。一直到我都掀起了她的盖头,她瞧着我,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入洞房的之前,你太婆悄悄跟我说,尕娃,等她把耳环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你去,把你的帽子扣在上面,这样,这辈子,她就都听你的了。我就笑。我是留洋的哎,我能信这个?你太婆说,憨娃,她家一定也是这么教的,等你的帽子先脱下来,她把耳环放在你的帽子上,好教你,以后都听她的……”

铁河听着,已经入神了。

“这可真是不好办。我不脱帽子,她不摘耳环。我盯着她的耳环,她盯着我的帽子……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困的打盹,谁也不先走那第一步。我啊,后来实在是受不了,我就说,我先睡去,你也早点儿安歇。她没言语。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以后都听她的,也没什么要紧。我看着她的眼,我知道,这辈子,只要她是我的人,就行;家里的事,本来就是女人做主,我不争这个。那一晚,我去书房睡的。清早起来,怕人发现,我悄悄儿的跳窗子回我们的洞房,她都还没起呢……小铁,你知道嘛,我看见了什么?”老爷子微笑着看何遇。

何遇摇头。

“我的礼帽,摆在左边;她的耳环,摆在右边。”老爷子笑出来,“你奶奶,她是水家的小姐,从小是被《列女传》缠着,被牌坊压着,被四书五经泡着的。出去念几年洋学堂,跟着人家搞学 运?我以为,她是凑热闹罢了。可是不,她真把平等搞到家里来了。那之后,无论是我去南京,还是重庆,一直到延安,她都陪着我走过来的。小铁,你奶奶,我以为,是这世上,最奇特的女子。遇上了,是我这一生的幸事。”

何遇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不知道是屋内的温度高,还是被爷爷的述说暖了心神。

“是我的幸事。可是,是不是她的?我不敢说。只是,这一生,我认了她,我不负她;她认了我,她没负我。一直到她走的那一天。小铁,你奶奶走的那一天,我没太难受……她活着的时候,我待她好;她走了,我没什么遗憾。我只当她早走几天,去那边等我了。但我没想到,让她一等这么些年,我还死皮赖脸的活着呢,活的都不耐烦了,还是活着,答应她了,得做到啊,得替她看着你们这些小猴崽子,都是她留给我的小猴崽子。”

“爷爷……”

“人哪,活一世,不易。这一世,遇到可心儿的人,也不易。小铁,爷爷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觉得,这都什么年月了,爷爷和奶奶是这么过的,你们断不能够。你们现在讲什么,讲爱情,讲感觉,讲过把瘾就死……屁,我一辈子没跟你奶奶说那能让她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我那是疼她,不劳烦她还得拿扫帚去扫地。”

何遇“扑哧”一下笑出来。

“你还别笑。你们现在,动不动就说什么,小三小四的,你当我们那会子没机会?进城换老婆的,有的是!都是炮火里冲过来的患难夫妻,说抛了就抛了,我看的还少?这都什么跟什么!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违背了个道理。”老爷子目光炯炯,看着何遇。

何遇脸上还在笑着,只是,他转开了目光。他听出了爷爷的弦外之音。

“小铁,棠棠爷爷那里,我护犊子,我说,你们尧棠,进门七年,都不肯给我们何家添个孙。我明白,我这叫混不讲理。到底怎么回事儿,没人比你和尧棠清楚。爷爷说,想抱重孙,那也就是一说;我一把孙子,不差你这一个。要怎么着,你想明白了再去做。实在不行,不要勉强。”

何遇的心“突突”的跳着。爷爷忽然跟他说这个,让他心惊。

何遇还没回过神来,只听爷爷接下来说:“憋的慌,去厕所。”

何遇忙站起来,“我背您过去吧。”

老爷子撇撇嘴,想想,真的坐起来,腿慢慢的挪下床,伸出手臂来。何遇转过身去,让爷爷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轻轻的把爷爷背起来——爷爷身型很高大的,可是,背起来,竟然这么的轻,好像空有一副骨架似的——他站在床前,有好一会儿,没动。

“小铁,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带你回西北吗?”

“嗯。”何遇点头。

“你才五岁吧。爷爷带你去军马场,你喜欢的什么似的。凌晨三点,你吵着还要去看马。”何老爷子笑起来。

“嗯。”何遇又点头。

给他吵的实在没办法,爷爷起来,带着他去马厩。天蒙蒙亮,爷爷用背的,背着他,在一个又一个马厩里看着那些英俊的军马……那时候,爷爷的背,多宽厚多温暖。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何老爷子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笑意,“如今,换你背爷爷了。”

何遇扶住爷爷的腿,慢慢的往卫生间走。祖孙俩都没再说话。他站在卫生间外面,等着的工夫,抬眼看了看窗子,透过薄纱帘看着蒙蒙亮的天。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又一个天亮。

棠棠,你回家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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