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小媳妇魂魄与肉身还未归位,我心里便莫名的焦躁,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心头只能默默的咒骂一句:该死的黑君长灵,害我家小媳妇守寡。

四下陷入一片漆黑,我五官感知尽失,只道这灰飞烟灭,原是这副模样。微光从顶上落下,清清凉凉的风拂过面颊。

我勉力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一张逐渐放大的脸,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了想,我又闭上了眼睛,实在是累得连抬手指头的气力都没了。

“啪”的一声脆响,耳朵里若炸开了烟花,嗡声长鸣。

我瞬时一屁股坐起身来。

耳畔,传来老东西幸灾乐祸的声音,“总算舍得睁开眼睛了?不继续装死?”

“老不死的!”我切默,竟然在我风华无限的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那以后教我如何在三界立足!思及此处,我急忙去摸袖中的镜子。

等等,等等,怎么就这样不对劲呢?

“哎呀!”我一声叫,立刻从地上弹跳起来,妈呀,这搞什么鬼?我急忙摸自己的胸口,哎呦喂,两只大白兔稳稳的胸前挂,这手感这大小,分明就是——我一把拽住老东西的胳膊,“你对我和瑜儿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上她的身?”

老东西嫌弃的甩开我的手,施施然坐在石头上,一手拎着酒袋,一手便将一个水袋丢给我,“喏,你的肉身在这里。”

“到底怎么回事?”我忙道。

老东西喝一口酒,顾自闭上眼睛享受了半天,才慢慢吞吞的开口,“我来救你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替你接下黑君长灵的一掌,整个十里荷塘便就势垮塌了下去。我随手便将你的肉身和元神丢了出来,来不及让你合二为一。谁知道丢得太用力了,以至于打开了你的碧玉葫芦,把这丫头的身子给抖落了出来。而你的元神一落地,便好死不死的占了这丫头的身子。”

“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死性不改,纵然毫无意识,也非得钻女人身上去。”语罢,她还极度鄙夷的打量着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你自己不好,何苦来赖我。”

小爷气不打一处来。那水袋里养着我的肉身,倒也没什么。关键是,我小媳妇的魂魄呢?

我气冲冲道,“那这丫头的魂魄呢?”

老东西嘬了一下嘴,眨了眨眼睛看我。

我道,“一把年纪还装什么无辜纯情?赶紧说,我小媳妇的魂魄呢?”

“那个——”她咽了一口酒,“你玩人间女子,不就是为了那颗心吗?换颗人心也不打紧吧!何况,身子都还在,你自己掏出来慢慢吃着便是。我没说你作孽太深,你就知足吧!这魂魄嘛,估摸着出来的时候散了。也不知如今在哪里,你就别计较罢。”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我便觉察到了不对劲。

“魂魄呢?”我追问。

老东西拎着酒袋就想走,我道,“你再走一步试试,再走,我就砸了桃仙的酒窖,让你这百年都没好酒下肚。我言出必践,你信不信我马上动手?”

“别别别!”老东西忙转身,“可不能砸了酒窖,平素无喜好,就那么点东西。还教你惦记上了?”

我挑了自己极是好看的桃花眼,“还不说是吗?”

“我便是说了,你能怎样?”老东西轻叹一声,“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既然你自己不要命,那我只能成全你。小丫头运气不好,也是你丢得太远。你要知道这附近的魂魄因为有了黑君长灵,所以才没有被黑白无常拘走。可方才你重创黑君长灵,我又补了一刀,他便魂飞魄散。他这一死,十里荷塘便全部塌陷,那黑白无常还不得赶紧过来捡漏吗?这不,一大波的魂魄鬼怪。都被拘走了。”

“废话真多,拘哪儿了?”我问。

“酆都城。”老东西放下酒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臭小子,酆都城可不是轻易能去的。那里头妖魔横行,十殿阎罗和冥王脾气古怪暴戾,搞不好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我道,“怎么才能进去。”

“每年的七月十五,便是酆都城大门敞开的日子。这是一年一度的鬼节,酆都城会变得很热闹,有些投机取巧的还会进去做点买卖。不过最热闹的约莫是里面的——”

不待她说完,我白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去玩,你介绍那样仔细作甚?”

她干笑两声,“这次,认真了?”

我施施然背过身去,“谁说的?”

“真的想去救她吗?”老东西又重复了一遍。

我道,“还没玩够,舍不得丢。”

老东西盯着我瞅了半天,凉飕飕的吐出一句话来,“你可知世间所有的情爱,所有的生死相许,都是从舍不得开始的。须知,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凡事拿得起放不下的,便是舍不得。不舍不得,如是轮回罢了!”她说得禅机处处,我自然是不太明白的。

这老东西惯来喜欢卖弄这些,我业已习惯,只是在这档口上,她还在扯这些有的没的,我自然是着急的,“这话好似说给你自己听的。”

她老脸一紧,许是酒劲上头,面色瞬时臊了一下,随即背过身去,“与你悟道,你总能歪了去。罢了罢了,如今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得你,你想作甚就去做吧!何时在南墙碰到了头破血流,你便会知道我今日所说,全然是为你着想。人间情爱是毒,沾不得,沾之即死。”

“这话从我离开洞府,你便说了,叨叨了千年,你也不嫌累。”我反驳,“好似你早前便尝过人间情爱似的。”想了想,我端详着眼前的老东西。说她老东西,是因为她的修了上万年到今日,与我这千年修为相比,着实是年岁太大,长了我上万岁!

但实际上,她容颜清丽,即便不施粉黛也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她的本原乃是上古神鸟——重明鸟,虽然道行不是一等一的,但是若她想修神,确实不是好事。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蛰居在那荒山野岭里,与桃仙的十里桃林做邻居。

我离开洞府的时候就听说了,重明鸟——青灯。与四大神兽之一的朱雀,乃是三界之中一等一出挑的美人,芳名远播。便是这样一个女子,却突然蛰居隐藏,再也不问三界之事。

其中必定是有缘故的,但所谓为何,三界之人鲜少有人知道。

我想着,也只有师父她自己才知道为了什么。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在等人。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人。这个人,应是个男子吧!但师父,从不提及。在洞府修行的这些日子,她除了桃仙便是我。除了我便剩下桃仙的那些酒,似乎再无其他。

“罢了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我且全了你这份心思,来日撞破南墙,可莫要哭着喊着,求我抽你情根断你情缘。”语罢,她深吸一口气,眸色复杂的望着我,“到底是折在你手上了。”

我道,“谁教你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

她愣了愣,继而略带无奈的颔首,“是啊,到底也只有你这么个徒弟。”

音落,便带着我行云而去。

此去酆都城道路艰险,我竟有种无所畏惧的冲劲。也许是仗着老东西的胆子,她这修行上万年的神兽,便是这脸面也比我这千年小妖来得值当。

望着老东西微紧的面色,我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轻叹一声,幽幽的凝上我的眉目,“你可想过,那丫头的魂魄被拘,势必要入轮回道,我只怕你去了酆都城,也未必能赶得上。若是白忙一场。她已遁入轮回再世为人,你当如何?”

我想了想,“那我便寻了根去,再等等便是。人间百年不过弹指一瞬,我这千年之身还有什么可怕的。”心想,到底没能让小媳妇心甘情愿的将心祭我,我终是不死心不甘心的。

老东西轻叹一声,只顾自言语,“果真是业障难消,执迷不悟。”

我问,“那你的执念呢?”

闻言,她顿时愣住,继而快速别过头去,端出了师父的姿态,不看我一眼,“我这修行上万年的,如何还有执念。就那么点执念,业已泡酒喝了,你不都看见吗?”

“果真?”我可不信,浪荡人间这些年头,是真话是假话,我还能分不清吗?

她没奈何的望着我,“你这人怎生得这般多疑猜忌?”

我挑眉,“果真?”

她便不再说话,顾自驾云。

此去酆都城,路途遥远。一路上若不说点话,固然是枯燥乏味的。老东西不开口,只能由我来打发时间。我道,“鬼帝出来了。”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也许很快会找到我。”我又道。

她也只是点了头,仍是没吭声。

“也许就这样了。”我轻叹一声,“若是注定难逃一劫,能在劫数来临之前找个趣儿,也是不错的。”

她终于回头看我,“那丫头便是你所谓的趣儿?”

这次换我沉默。

谁知道呢!

到底谁是谁的劫,谁是谁的趣儿,天知道!

“我遇见了驱魔一族。”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着孤孑那张冰冷的面孔。可惜我看不到她的前世,否则教老东西见一见,也许能推算出孤孑的前世今生来。

老东西道,“是男是女?”

我道,“这一世,是个女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他。”

“清虚当年与你也算有交情,如今你帮她一把,也算是还了人情。不管是不是转世,到底是驱魔一族。魔君下令,诛杀驱魔一族,现下的他们也算是人丁凋敝,委实凄凉。早年的盛世风光,成了现在的丧家之犬。唉——谁能想得到呢!”老东西难免惋惜。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能摆出一副感慨良多的表情来。虽说是历经上万年沉淀,可也不至于这般悲天悯人。越是活得长久,见得越多,心肠也该越硬才是。

底下是一片滔天火焰,若地狱岩浆,翻滚着热浪,便是遥隔九层云霄,也能感觉到热气腾腾。我心中暗忖,哎呦喂,这地方若是坠个跟头下去,估计得销魂蚀骨一番才是。

啧啧啧——真要连骨头都化了去。

稳稳落地,我扭头看一眼老东西。“这便是酆都城?”方才在云端看去,一片红火艳烈,如今落了地,反倒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荒郊野外,就是荒郊野外,怎的什么都不见了?

“站在高处自然能看得清楚,如今落了人间,这酆都城大门紧闭,你自然什么都见不着。”老东西瞧一眼正前方,拂袖间,虚影幻境便出现在我面前,指着那紧闭的城门楼子,她眸色微沉,“这便是酆都城的大门,不过眼下还不到七月十五,你怕是进不去。”

“若是再等几日,到了七月十五你便能光明正大的进去,如今要进去——必得用蛮力了。”她面色有些凛冽,“只不过再等等的话,也许那丫头就得去投胎转世了。”

我还附在连瑾瑜的身上,为的就是带连瑾瑜来此,这样的话,我便在救得连瑾瑜魂魄的第一时间,让她还阳归位。

“可有什么办法?”我问。

老东西蹙眉,“我帮你打开酆都城的大门,但——大门一开。三界就会有异动,你必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离开酆都城。否则惊动了十殿阎王和冥帝,连我都保不住你们。”

我道,“什么异动?”

“你要知道,里头的东西想出来,外头的想进去,如此一来我就成了夹心包。得花不少气力才能阻止两边的力量抗衡,如此不会乱了三界的秩序。我的法力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一过,我法力消失,这大门就会重新关闭。到时候你若还没出来,便再也出不来了。十殿阎王和冥帝,都不会放过你。”老东西一声叹。“想清楚了吗?”

我点了头,“横竖在外头,鬼帝也不会放过我,对我而言,其实根本没什么区别。”

老东西眸色微沉,“鬼帝那边,我会与你想办法。”

不再多言,我转身从连瑾瑜的身上出来,继而元神归位,回到了自己的鱼身,重新变回自己风华无限的擎苍之貌。抖落华丽的绛紫衣袍,所幸衣袍无恙,甚好!

“准备好了吗?”她问。

我拂袖,以法力在连瑾瑜的肉身上,布下一层结界,免教妖孽侵扰。深吸一口气,我觉得有些小激动,掌心竟已微微濡湿。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酆都城。

用凡人的话来说,我第一次下地狱。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样子,我倒有些立地成佛的悟性。只不过,佛为普度众生,我却只渡一人。

老东西用自己的法术,迫使鬼门打开,那一瞬,我果然看见群魔乱舞,鬼畜们悉数想往外涌,却都被她死死拦住。外头的邪气,发了疯似的往里头冲,也教她死死挡住。双方的力道在她体内聚集互换,她一人撑开城门,朝我冷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进去!”

我一点头,顿化青烟飘然入内。

身后,听得师父急切的叮嘱,“记住,十二个时辰之内必须出来,我的法力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回眸间。我已经走远,未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得见妖风大作,吹得她衣袍翻飞得厉害。那一刻,我突然心生怜惜,到底她也只是个女子。

只不过,我决定的事,惯来不后悔。

酆都城内阴暗至极,到处都是灰蒙蒙黑漆漆的。这空荡荡的长街上,随处可见四处漂浮的妖孽与鬼怪。酆都城内有客栈,有茶楼有酒馆,与人间倒是极为相似。只不过这里用的是冥币,吃的是香烛。能在街上游荡的都是还没排上号的妖魔鬼怪。如今都在等着投个好胎。

但凡有钱人家,死去之后不肯轻赴轮回。只要在业障簿上没什么较大的过错,都能重新投个好胎。这个时候,财力就显得格外重要。买个好生路,说的便是酆都城。

若是遇上没钱的,那就照单排好队,到时候轮到什么就是什么。逢着身前功业不错的,也许十殿阎罗能网开一面,让你重耀门楣,许你个富贵官宦人家走一趟。

我在街上游荡,始终没能碰到小媳妇。

心道,这小媳妇身上可没钱,估摸着不知道去哪个犄角旮旯里待着了。何况这地方如此阴森恐怖,约莫会吓着她。

随手便拦了一名鬼兄询问,“敢问这位兄台,初来乍到该去何处报道?”

那东西瞟了我一眼,当然,做了鬼自然高傲一些,毕竟不再用双腿走路,还能用飘的。

“去阎王殿,找判官登记。”语罢,又冷飕飕的看了我一眼,阴测测的笑着,“将你这副容色,你小心下辈子投错胎。那判官最是铁面无私,而且——最恨生得漂亮的。自古美色多惑心,为非作歹——说的便是你!”

哎呦喂,吓死小爷了!

说我为非作歹?

生得好看还是罪过吗?

还有还有,那判官是什么玩意?小爷第一次下地狱,浑然没有经验。问了去阎王殿的路,我便朝着阎王殿而去。但愿还来得及拦住小媳妇,即便拦不住,能见着面也是好的。

要去的,便是十殿阎罗的第一殿,秦广王蒋。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善人寿终,接引超生。及至孽镜台,令之一望,恶多善少者,批解第二殿,发狱受苦。

如此一殿接一殿的受罚过去,直至将生前罪孽悉数赎清,方可转到第十殿发生六道。所谓六道便是:天道、人道、地道、阿修罗道、地狱道、畜生道。

小媳妇生前不曾作恶,我想着她必定不必解送第二殿受苦。

不过这六道轮回嘛——只要不去畜生道,别的倒也好办,半道上我去劫了她便是。横竖这些鸡鸣狗盗,半路夺爱之事,我做得也不少。多一件少一件也没什么区别,若我这样的妖,死后不必进阎王殿,估摸着早就灰飞烟灭,什么都用不着了。

一殿排队的鬼太多!

自知罪孽深重的,必定颤颤巍巍,战战兢兢。

心无所愧的,必定挺直腰杆,一目了然。

我遥遥望去,也不知自己的小媳妇如今排到哪儿了,本想喊一声,又唯恐惊了旁的鬼,招致阎王殿鬼叉的注意,到时候想在这里带走小媳妇,只怕难上加难。

隐隐的,我听到里头有人争吵,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有刚登记在册。从殿内出来的鬼魂道,“也不知那女子此前是什么东西,阳寿未尽却又回不去。判官都说了,此人身上尚存一丝阳气,理该数日后回转人间。可偏偏——唉,这女子不肯,哭着闹着要马上回去。鬼门岂能说开就开,来了酆都城,哪这般容易就能出去?”

我一听这话,心里揣摩着,“可别是小媳妇!”

阳寿未尽?

会是我的小媳妇吗?

也不管是与不是,去看看总是没错。

思及此处,我拨开鬼群,慢慢的朝着一殿靠近。终于凑到了殿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脸黑如炭的判官。判官拿着判官笔,手中端着生死簿,与寺庙里的所差无几。

浓眉阔口,双目怒睁,好似眦目欲裂,委实惊悚异常。

殿内长明灯燃起,无风无浪,自然也无法摇曳烛火。那判官红着眼盯着跟前的倔脾气的小女子,“都说了,鬼门必得七月十五方可打开,还不下去!”

牛头马面上来撕扯,她愣是不走。直接就跪在了地上,话语清晰而不卑不吭,“今日你若不送我回去,我便跪在这里不起来。既然我是阳寿未尽,理该即刻还阳。我等不到七月十五,还望元君能体谅我这焦灼之心,速速送我回去。”

“我道不行就是不行,你这女子怎生得一点都听不懂呢?”语罢,判官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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