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

陈昜打了个喷嚏,捂捂鼻子。笔在指尖旋转着,他看着书,却因为有点儿奇怪而心不在焉。

那天明明说了不用去了,但隔了一天,那个女秘书还是助手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是希望可以继续雇用自己。陈昜回忆起那女孩的表现,觉得她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不过,对方开的条件倒是确实有诚意,而且也很客气,不仅双倍支付了此前的薪酬,还做出了即使不愿意也会尊重的表态。

“以后每周来一次就好,我们会给你提工资,每次150块……不过,清洁必须在晚上六点之前完成,而且你每次来的时候都要事先通知我,通过我允许,你才可以来……另外,里面的主人房你不可以进去,放在外面的私人物品你也不能动,垃圾也不行……还有就是阳台的那些盆栽……”

……

洋洋洒洒,大概就是那些个意思。陈昜有点纠结,还要不要继续干?总感觉那屋主很难相处。

不过,按照对方的说法,以后应该是不会直接面对她的。而且,每周一次,工作内容倒是比以前轻松了……前提是那女生不是个邋遢的主,否则……陈昜一额黑线,直觉不会有这么好的事。

“阿易!吃饭了!”

“好,知道了。”

……

下了楼,陈昜见到母亲还在厨房炒菜,于是收拾了两副碗筷,顺便盛了汤。

“姐昨天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打了。”

“噢。”

“我都说她不用每个礼拜打电话,国际长途,很贵的……”

“她公司有补贴。”

“有补贴也不能这么浪费啊,存起来多好……”

“她想你嘛。”

“唉……”

……

吃着饭,陈昜听着母亲喋喋不休,只是笑着应和。她嘴上说不好,神色却明显比前两天没接到电话的时候要轻松许多。聊着聊着,她又说起了别的,问问学习的情况,讲讲街坊的趣事——

“里面街的那个阿姨,我昨天看见她,年轻了好多,差点认不出来了。”

“哪个?”

“她老公撞车死的那个啊,儿子姓纪的那个,就是,哦,就是娶了个很漂亮的媳妇那个啊,记得嘛?”

“哦!”

“你见过她的,应该记得。她媳妇不是刚生了个女儿嘛,她回来还神,我看了一下,哎呦,特别特别漂亮,跟她妈长得特像。尤其是那对眼睛啊,啧啧,老人家说的勾魂眼,长大以后不得了……”

“呵。”

“哎你还记得她有个女儿嘛?叫小雨的,现在念高中,好像快上大学了,长得特标致,人又乖,还会弹琴……”

“那是古筝……”

“不就是琴嘛?我看她性格特别好,又有礼貌……”

“吃饱了,我上去复习!”

……

原本,虽然有点啰嗦,但陈昜边吃边听着,偶尔应答一下,看她心满意足的样子,也不会觉得不耐烦。但听到后面,听着听着,他就知道事情要开始不简单,于是当机立断,赶紧溜人。

当然,复习是不可能复习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陈昜上天台透了一会儿气,顺便浇浇菜……母亲是农妇出身,闲下来了,就喜欢种种东西养养鸡。不过城里不像乡下,没有那么多土地,所以之前她都是捡些别人不要的盆罐桶缸什么的回来,装点泥巴,这才能种上一些作物。多数是些易种易收的蔬果类的玩意,比如番茄辣椒,比如白菜番薯,比如姜蒜……等等,也有些火龙果、百香果、苦茶之类的,她都能种上一点,而且还都种的不错。每到有收成的时候,她就会沾沾自喜,说自家种的什么什么味道好,没农药,绿色健康,还能省钱......看她开心,陈昜就随她了。不过,这里毕竟不是乡下,破盆破罐不雅观又不耐用,时间一长,问题就来。比如到处泥巴,比如惹来不少虫鼠蚊蚁……让姐姐很不乐意,跟她闹了好几次矛盾。陈昜看着不是办法,上大学前又想到她独自一人在家无所事事,于是就抽了几天时间把天台仔细清理了一遍,把那些不顶用的盆罐都扔了,建了几个花槽。

严格来说是菜槽……

陈昜苦笑。然而不管怎样,起码看起来整洁的多,而且都是绿色植物,总比水泥板看着舒服的多。

噔——

不远处响起一声筝鸣,陈昜淋水的动作不禁一顿,望过去。筝音悠扬,奏起了一曲‘寒鸦戏水’。

该有两、三年没听过了。

陈昜放下水壶,坐在护栏上休憩静听。早些年有一段时间,那女孩在家养病,倒是经常能听到。可惜,没多久又变少了,到最近这几年就几乎没听过。据母亲讲,好像是那家人的儿子毕业之后自主创业,赚了大钱,全家又搬到城里去了……陈昜倒是知道一些,因为真要算起来,他跟那人多少还有点缘系,只不过他不太喜欢交际,和对方没有什么互动,因而彼此几乎没有关联。

唦唦。

起风了,微凉。

陈昜眯眼,望见远处的一座山。说是山,其实并不高,眺望过去,不仔细找就很容易被房屋楼宇遮挡住。但是,上面有一座铁塔,不知是避雷针还是信号塔还是什么,高高的尖尖的,非常醒目。

不多久,‘寒鸦戏水’停了,又响起了另一首曲。依然好听,但陈昜听了一会,听不出是什么。事实上,他对音律一窍不通,知道‘寒鸦戏水’也只是那时候觉得好听去搜了一下才记住的。

看天气,今天适合外出。

陈昜把水壶里的水浇完了,下楼拿了背包,“妈,我出去一下。”

“去哪啊?晚上回来吃饭吗?”

“回!”

“哎,烧一下香。”

“哦。”

……

想起来,快有半年了。

陈昜沿着小时候上学的路线走了一圈,朝那时候的那片民区走去。初中时,母亲咬着牙东拼西凑买了现在住的那一栋民楼,不久之后搬过去,就很少再回来了。尤其这两年,上了大学,生活就是家里、学校两边转,就更少了。最近过来的一次,好像还是临近过年的寒假的时候的某一天。

以前的小学,现在已经成了一家保健院;以前的荒地,现在成了民区;以前的中学,现在成了私立的小学;以前的臭水河,现在变成了没那么臭的臭水河……十年时间,记忆中的场景早已面目全非。

“嘘,嘘——”

经过巷口,穿着暴露的浓妆妇女吹着口哨,搔首弄眼。

陈昜瞟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即便是这片曾经出了名的贫民区,现在也有了很大变化。虽然房屋还是又破又旧,但至少不再那么肮脏污秽;虽然依然是社会低层人群的集中地,但十室半空,至少不再像以前那么人满为患。

陈昜走走停停,看着那些翻新了一遍又一遍的土瓦房,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仿佛回到了乡下。

按理来说,现在城市的土地值钱,像这样处于镇中心边缘的地方,价值不说寸土寸金也绝对不菲,加上脏、乱、旧影响市容市貌,老早就应该被拆了。然而,这么多年下来,它还好好的……实在没人敢动它。

这片地方的地理位置太特殊了,伴着小山,想收也收不回去——普通的山可以推平,然而这座山却曾是一个小战场,上面还有个不大的陵园。所以,就算有人愿意花钱出力,区府也不敢批。每年清明,他们还要组织纪念活动呢。据说,不仅不会征,以后还很可能会规划保护起来。

陈昜在以前居住的巷子的路口站了一下,望望以前的住处。那也被简单翻修过了,多了道铁闸。大概是很久没人住,门锁锈迹斑斑的,屋檐下的八卦镜挂着蛛丝,门神、对联都褪了色,破烂不堪。

小时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了,所以看着看着,就有些梦幻。如果不是来到这里,如果一直呆在外面的世界,那偶尔想起来,或许会将之当成一场梦也说不定。往事不堪回首,大概就是这感觉。

陈昜自嘲一笑,沿着下坡来到后面的小街。

虽然是小路,但因为总算是乡村小道之类的关系,所以景象又不同。路两边的建筑大多都是小楼,有几间小店,偶尔还夹有一两栋小洋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仅一巷之隔的差异会这么巨大。

在路边看了看,陈昜朝街尾那边走。仔细看去,在路的尽头的地方,有间搭着布蓬的瓦房。它实在不大,应该就三、四米宽的样子,缩进去,与前面的一间旧屋并排着,更像是个猪圈之类的地方。

几个小孩子在那边玩,围在那里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过了一下,他们突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哇’地一哄而散,还一边跑一边尖叫着尖笑着,大声喊着‘鬼’、‘老巫婆来了快跑’之类的话。

陈昜皱皱眉,走了过去。

这是一间垮了小一半的瓦房,用一根木柱顶着门梁,上面披了一块篷布;门口没有铺水泥,还是泥沙;两边堆了许多东西,几乎全是破烂,拿去废品收购站都不要的东西,味道刺鼻难闻。在垃圾堆旁边,长着一棵老的大半棵树都已经没有了叶子的老龙眼树。树下,有个老妪坐在上世纪出产的竹椅上。

她太瘦小了,头发稀而灰白,弓着身,体型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孩子这么大。这时已接近傍晚,阳光洒在她穿的灰黄色的衣服上,反射着淡淡的温暖的光。她太瘦小了,以至于旁边的废品都比她显眼。

陈昜走近她,她一点没察觉,只是看着那些嘲笑她的孩子,皱巴巴的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像照在她脸上的阳光一样温和。陈昜抿抿嘴。与半年前相比,她更苍老了,看起来的样子该有八、九十岁。

“鹃阿姨,鹃阿姨!”

“唔?”

她回过头,神情茫然了一下,然后‘哦哦’地点头想要站起来,但被陈昜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然而,她才六十多岁。

陈昜摇摇头,用点力摁着她让她坐,“您坐,坐。”

“哎,我没洗澡,我没洗澡……”

“没事没事。”

陈昜抿着嘴笑,示意她没关系。因为经常有人嫌弃她不洗澡不换衣服脏,嫌她身上味道重,所以久而久之的,她见到人就会有点应激反应。陈昜蹲下来,却比她坐着差不多一样高……她是个驼子。

先天的脊柱畸形,后背向一侧凸起,像侧背着个小锅。在十几年前还好,现在的她,年纪大了,缺乏营养、运动,肌肉萎缩,站着怕是连一米二都没了。陈昜看她目光闪烁,就微微笑问,“您还记得我吗?”

“你是……”她嚅喃了一下,眼神浑浊。

“算了。”

陈昜笑笑摇头,把背包拉到身前打开。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伸手在衣兜里摸摸,掏出了几颗黄白色的东西,“来,吃糖。”

陈昜一看,然后心里一阵苦笑。

那是几颗白兔奶糖。正确来说是几颗不知放了多久的,也不知道她掖在兜里多久的,已经因为天气闷热而融化了的,连包装纸都被融化的糖液渗染了的,有些发黄了的看起来有点黏糊糊的白兔奶糖。

陈昜心里是十万个拒绝的,但看到她友善而期待的眼神,还是拿了一颗。随后,他从包里拿出了两排酸奶和一袋面包、营养麦片。翻了翻,他又拿出一包六条装的毛巾以及一瓶活络油。

她看到这,已经连连摇头:“哎呦,我不要,不要……”

“不是我的,社区送的。”

“社区啊,哦,社区的啊。”

“嗯。”

陈昜点头,开了一喝酸奶递给她。这回她没有拒绝,双手捧着盒子,低着头,慢慢地喝起来。不知是渴了还是不足气,她吸的有点用力,本就没什么肉的脸颊显得更加凹陷,瘦骨嶙峋,就像只剩皮贴着颌。

“鹃阿姨,你要多出来走走,不要整天憋在里面……”

“唔,唔……”她喝着酸奶,只点头。

“别急,还有呢。”

陈昜在旁边找到一张断了一个脚的小胶凳坐下,看着她抓着盒子、身子微微蜷着、眼神混滞,不禁心头悲恻。

可怜人。

陈昜又开了一盒酸奶,她憨憨地咧嘴笑,露出仅剩的几颗黄黑的牙齿和残留的乳白的酸奶,看着磕碜。陈昜闷笑摇头,拿了一块面包,细撕成手指粗小的一条条,然后逐一地递给她吃。

第一次见她,应该是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年纪还小,看到她就有点好奇和害怕。记得还说了一点什么不好的话,然后就被母亲斥责了。再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去的菜市场多了,见到她的次数多了,买她的菜买多了,混的脸熟了,就不再怎么怕了,更多的就只剩下好奇和怜悯。

那个时候,她还不像现在这样。那个时候,她应该还不到五十岁,虽然身患残疾,却坚韧顽强,独自一人在市场上立足,起黑贪早(菜贩子多数是这样,晚上12点要拉货,凌晨三、四点就有生意,运气不好要一直卖到下午的六、七点),二十几年风雨不改,在菜市场里小有名气。

时至今日,母亲每每说起她,依然说她厉害,说她不容易,说她命苦,然后又会说她蠢笨。

以前,陈昜也觉得是的,但现在想想,她又有什么错呢?谁都说她可怜,但像她这样的人,真的靠别人的怜悯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她单身了四十多岁,不知道从世界的哪个角落里爬出来,几岁开始乞讨,十几岁就开始搏命,自己解决温饱,自己解决生活,不麻烦别人,不麻烦社会,够可以了吧?然而又怎样?即使是条件再差的但只要是想着过日子的男人就对她敬而远之。在市场上求生的男人们,在社会上的地位算不上高吧?他们跟她做生意,帮助她,尊重她,跟她有说有笑,但却几乎没一个会把她当成正常的女人看待。而她不过是想建立一个家庭而已,只要是一个像个人的男人,她都愿意接受。然而就算是这样,上天也不愿意给她一个好的结果。

陈昜看着她不经咀嚼硬吞的吃相,想不太通。

如果不是想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拼搏几十年,她的积蓄本够她安享晚年。

“姓李的,好像是本地人,整天赌钱,在外面带女人,听说还吸毒,她真是蠢啊,钱都被骗光了……那个白份仔,跟他爸一样,好吃懒做,十岁八岁就学人偷东西,什么都偷,十几岁抢劫,被抓去劳改了两年……她蠢啊,累死累活,钱都给那两子爷了,两个畜生,迟早被雷劈死……”

那时候,市场上的人基本都知道这些。

陈昜听过几次,印象深刻。有那么一会儿,他还真的想见见这对公认的垃圾父子,看看俩人长得什么模样。可惜,在陈昜知道这些事没过多久,据传那个老的就被电死了。倒不是真的被雷劈,只是因为偷电线。不过,他倒是有幸见过那小的‘白份仔’一次。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对方应该只有十几二十岁,在市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抢她的包,抓了一把钱就走了。陈昜还记得她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笑着的场景。当时他就在想,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就算是在路边捡的野狗,养它十年八年也该养熟了吧?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养不熟的狗。

现在,她连捡垃圾都捡不动了。前几年,陈昜看见她时,她还能捡些废品维持生活,最近几年,听说那个继子被抓去坐了牢之后,她就彻底跨了。虽然当地社区偶尔会派人来帮助她,可她名义上终归是有继子的,哪怕对方不管不问,但在条文上她确实不属于孤寡老人的范畴,就算是区府也只能做没用的调解和有限的救济。而自她继子出事后的几年,她的精神也越来越差,连出来走动都困难,就更固执的不愿意离开了。她说要等儿子回来,她只记得初初他八、九岁的时候的样子了。那时候,虽然短暂,虽然态度也很恶劣,但他到底还小,哄一哄还会听一点人话。而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生中最难忘的美好回忆了。她怕离开了这个窝棚,就再也找不回了。

陈昜把东西给她留下,叮嘱她要多出来活动,记得吃东西,多换换毛巾多抹抹身子多洗洗脚,关节痛了擦擦活络油……虽然她卑微地笑呵呵地点头,但陈昜知道,她大概什么也没有记住。

傍晚时,陈昜将她扶到门口,她却不愿意再走了,执拗地抓住门框。陈昜只好放弃,在她注视下离开,然后在龙眼树背面停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屋里暗沉沉,她颤颤悠悠,仿佛走进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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