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的人,就算不是慈眉善目,又能凶恶到哪里去?

坤仪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偎着他,像只没了家的猫儿,半刻也不肯从他身上下来。

夜半跟在马车外头,也想开口劝劝他家主子,近来事务繁杂,要是一直将这位主儿带在身边,恐是有些麻烦。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对上了兰苕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们欺负我家主子,你也想欺负我家主子?”她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问。

夜半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兰苕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碰上她家主子的事就分外不讲理,瞧瞧这盛京内外,谁家大人办事身边带夫人的?

坤仪其实也没任性到这个份上,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再明晃晃地与聂衍出去招摇,那不是上赶着给人送谈资么。

所以,她特意让锦绣庄照着身边丫鬟的衣裳样式,赶了十件新衣出来。

“如何?”换上衣裙,她得意地在聂衍面前晃了一圈。

裙摆如春风拂水,配上她清丽了不少的妆容,煞是动人。

聂衍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低声答:“好看。”

坤仪高兴了,扑到他腿上仰头看他:“这样跟你出去,你便唤我长岁。”

聂衍“嗯”了一声,略一思忖:“随口起的?”

“不是,这是我乳名,出生的时候父皇和母后起的。”她眨了眨眼,“他们去得早,之后就再没人这么唤过我。”

“你师父也没有?”

“没有呀,他也不知道。”

聂衍神色明亮起来,手指勾她一缕青丝绕了几个圈,低声跟念:“长岁。”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听得人心里微动。

“嗯!”她笑着应下,又起身与他行礼,“奴婢随侍侯爷左右,请侯爷尽管吩咐。”

娇俏的丫鬟,俊朗的侯爷,这画面瞧着是挺不错的。

但是,夜半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开口提醒:“夫人,府里奴婢的衣裳,是用不上丝绸和锦缎的。”

她样式是照着做了,可这料子真是华丽非常,莫说丫鬟,寻常人家的正室也未必穿得起。

坤仪愕然,皱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我已经找了库房里最粗笨的料子了。”

废话,她的库房里都是些什么宝贝,哪有去那里寻的。

夜半还想再说,结果抬眼就瞧见自家主子扫过来的眼神。

跟刀子似的刮在他脸上。

倏地闭了嘴,他原地转身,立马拎着茶壶出去添水。

坤仪苦恼地坐下来,拎起裙子左看右看,然后沮丧地对兰苕道:“将你的裙子分我一套可好?”

兰苕迟疑地看了看她那花瓣似的肌肤。

“无妨。”坤仪咬咬牙,“能穿就行。”

兰苕应下,不一会儿就捧来了一套半新的青色长裙。

坤仪换上了,好歹衬了件绸缎的里衣,穿着也算适应,只是她脖颈纤挺、曲线丰盈,就算穿丫鬟的衣裳,也穿出一股子娇妻的味道来。

扯了扯有些紧的衣襟,坤仪略为不自在地问聂衍:“这回呢?”

聂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摆手让兰苕等人都下去了。

她正纳闷呢,门一合拢,自己就被人抱起来,放进了松软的被褥里。

“倒是委屈你了。”他欺在她身上,捏了捏她束得纤细紧实的腰肢。

坤仪伸手搂着他,笑眼盈盈:“都说树倒猢狲散,你还愿与我在一起,还要将我带在身边,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两人挨得近,他的脸就在她眼前放大,剑眉朗目,挺鼻薄唇,好看得夺人心魄,坤仪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伸手按了按他的唇瓣。

聂衍眼里的墨色汹涌了一瞬,又很快被他自己压下去,只带着克制地抬头,亲在她包着白布的额头上。

“黎诸怀不在,你这伤若想不留疤,就得随我去个地方。”他道。

坤仪正为这事发愁,闻言眼眸一亮:“那地方远么?”

“不远。”他摩挲着她的脸侧,“就在合德大街。”

合德大街是盛京最繁华的街道,路边有酒馆,有茶肆,还有买卖杂货的,独没有药堂。坤仪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她只看着聂衍,觉得他在说方才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瞧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一开始相识,聂衍像一块漆得很厚的乌木,她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就算言语间诸多调笑亲昵,她也始终在他的世界之外。

可是眼下,也不知是圆了房的功劳还是她失势显得可怜的原因,他竟像是愿意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了。

老实说,坤仪从小傲气到大,突然被人这么护着,还挺新鲜的。

眼里涌上笑意,她拉着他起身,做好丫鬟的姿态,与他拱手引路:“侯爷这边请。”

聂衍整理好衣襟,没有带夜半,只带了她与另一个眼生的随从,乘车从小道去了合德街容华馆旁边的天香阁。

天香阁名字风流,做的却是香料生意,因着价格昂贵,来往客人不多,但只要是诚心买卖的,都会被请到楼上品茶。

坤仪随着聂衍进门,正好奇这里能有什么药材,就见那身材有些佝偻的掌柜的朝着聂衍行了个跪拜大礼。

她有些意外,民间百姓见侯爵虽是要行礼,但这种上了年岁的长者,也只用行半跪礼,哪里用得着这五体投地的阵仗。

聂衍却像是习惯了,只问他:“郑货郎可在?”

掌柜的起身,恭顺地答:“在下头赌着钱。”

聂衍摇头,转身朝坤仪伸手:“随我来。”

坤仪不明所以地将手放进他掌心,小声道:“丫鬟可以跟主子这样走路么?会不会被人瞧出端倪?”

他瞥她一眼,低声道:“若不抓稳,你会跌摔下去。”

笑话,这楼梯就是寻常的一截木梯,她再娇弱也不至于在这上头摔着。

坤仪抬脚踩上一阶,反驳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面前一阵天旋地转。

失重的感觉接踵而至,她难受地捂着脑袋,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聂衍。

耳边好似传来了一声他的轻笑。

她微恼,强撑着过了这阵眩晕,睁眼就要与他理论。

谁料,这一睁眼,面前却是换了一番天地。

陈旧的木梯消失不见,她与聂衍站在一处长满青苔的树洞口,头顶鸟语花香,枝繁叶茂,再往前看,无数奇形怪相的人热热闹闹地赶着集市,酒肆赌坊与合德大街的布局一一对应,只是未曾有阳光,穹顶上垂坠着无数萤石,勉强照亮街沿。

心里有些异样,坤仪下意识地往聂衍身后站了站。

聂衍莞尔,松开她的手低声道:“跟着我就是。”

不用他说她也会死死跟着他,在这地界若是乱跑,她可能会死得骨头渣都不剩。

咽了口唾沫,坤仪低着头,一边踩着他的影子往前,一边用余光打量四周。

四条尾巴的羊,九条尾巴的猫,这里的行人不似寻常那般直立行走,大多是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却还拖着妖身,有爬的,有跳的,有面容妍丽的,也有长相丑陋的。

一间小小的香料铺子不可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所以方才那地方,应该是妖市的入口。

而妖市,就是这些尚未能完全伪装成人的妖怪的栖息之所。

秦有鲛与她提过,盛京有妖市,所以不管城门怎么防守,每到祀神节,街上都会出现大妖为祸一方,寻常日子里也总有孩童失踪,尸骨都难寻,禁军曾花了一年,掘地三尺都未能寻到妖市所在。

而今日,聂衍竟就这么直接带她来了。

心绪复杂,坤仪脸上却只露出了惊慌和害怕,这等简单的表情,最适合她这样的花瓶美人儿。

“你要去哪里。”她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些人,这些好像都不是人呀……”

聂衍步子稍顿,低声与她道:“他们不会伤着你,也只有他们这里才能有那般厉害的药。”

她咬唇,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伤,豁出去似的道:“你既然信我,那我也信你。”

娇小的身子抖得跟什么似的,拳头都捏得发白,却还要相信他。

聂衍觉得自己的心绪最近好像不太好控制,时不时地就很想将这小姑娘卷起来吻到她头晕目眩,好叫她知道自己这模样有多可爱。

定了定神,他轻轻抬手,将自己的一截衣袖拂到了她手边。

小姑娘飞快地捏住了,立马松了口气,十分信任地继续跟着他走。

她穿兰苕的衣裳是有些紧了,胸口绷着,呼吸一急就有些颤,惹得旁边不少妖怪都朝她看了过来。

这里的妖怪连人身都尚未修成,哪里见过这般的好身段,不管雌雄,目光都偷摸朝她打量。

眼神微沉,聂衍抬头朝他们扫过去。

坤仪正走着,突然就听见四周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抬头看过去,就见方才还热热闹闹打闹着的妖怪们,不知出了什么事,齐齐地背对着他们站着朝天边张望。

是什么神秘的修炼方法吗?

她疑惑地看着,却听得聂衍提醒:“到了。”

一座巨大的赌坊杵在前头,硕大的楠木招牌比地面上那一家要粗犷得多,人也多很多,吵吵嚷嚷下注抬手,江湖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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