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雪第一次遇到她母亲的继子颜司然,也是在秋雨萧瑟、草木凋零的十月天。彼时她外祖母病逝不久,她母亲回来奔丧,便带着继子在谢家宅邸住下了。

清冷的长街,滴水成串,谢家大宅门庭威严依旧。

朱红的铜钉大门咯吱一声,老管家打着一盏灯笼出现,看了白瑞雪一眼,欠身垂首侧立:“白家二小姐,您来了。”

她默然跟着老管家,走进这深宅大院,只带了几件衣服,一盒首饰。

是来陪她母亲小住几日。

也是因为外祖母在床榻上拉着瑾轩表哥和她的手,说:“海棠依旧。”

女孩子看向身侧陪她走进内室的大伯妈。来之前,便听闻外祖母得了痰症,朝不保夕。

床头阴影里的母亲,冲她微微颔首。

窗外传出隐约的猫叫声,又像是哭泣,又有小丫鬟捧着参汤步履匆匆地忙进忙出。

几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媳妇女眷眼见得就要哭了起来,却被她母亲扬声喝止:“不到最后一刻,我看哪一个敢触老太太的忌讳。”

屋子里顿时又鸦雀无声。

有见机快的立刻拉着谢瑾轩和白瑞雪一同跪在床榻前,轻声道:“老太太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识过,什么福气没享用过,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一对小冤家。是非得见到我们寿哥儿寿姐儿锦书鸳盟,海棠依旧,一同来奉茶添寿……”

屋子里的人便只管拿眼角偷偷地打量大太太,也就是谢瑾轩的母亲,也看床头侍疾的姑太太。

是和瑾轩表哥的那门娃娃亲。磕头的女孩子眼角余光窥见身侧的谢瑾轩一刻僵硬,只是低着头。

正撞见他忧郁的眼神,不知怎的,她心头一凛。

然后,听得大舅妈,也就是谢瑾轩的母亲道:“瑾轩,老太太素日里最是心疼你,这时候还记挂着你这长子嫡孙。”

说着,她叹了声气,从怀里拿出个玉佩,“母亲只管放心,儿子媳妇都知道,海棠依旧。昨日她舅舅还在念叨,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谢谢祖母。”谢瑾轩伸手接过,垂下眼帘,和白瑞雪一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女孩子脑中灵光一闪,此情此境,却是要成亲冲喜。

成亲冲喜呵。

这四个字,当时只是在脑中一晃而过,却不想她是上了心的……也就入了障。

这头刚磕完,下一秒,老太太就坐了起来:“连翘啊,有什么吃的……可饿到我呢。”

连翘,是老太太跟前近身伺候的大丫鬟。见状,自然和老太太一唱一和:“有,有,有,老祖宗要吃什么都有。”一叠声地叫人去备。

屋子里一时安静得很。白瑞雪眼角余光撞见,大太太拧着帕子欲言又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看她母亲上前,“娘亲”,“心肝肉儿”的“亏得你在菩萨跟前诚心抄经”,母慈子孝,感天动地。而瑾轩表哥也看了出来,看出老太太是假装的,眉角直抽抽。

回头还有人转圜圆上,“老太太是个有福的,也是这头磕得好。”

就这么说定了。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要嫁给瑾轩表哥的。

那时候,她父亲和哥哥也在,一切都很美好。

白瑞雪收起伞,放在前厅檐下,看见母亲正坐在几旁,看着窗边的那一株红豆出了神,手里持着一串暗黑色的檀木珠子。

老管家先她一步进去:“小姐,小小姐来了。”

女孩子见她母亲按住了手中的檀木珠,黝黑圆润,像是时时常拂拭,偏头朝自己望过来。

“寿珠儿。”她母亲念了句她的名字,缓缓拨动着手里的念珠,口吻愈发柔和,“过来吧,让娘好好看看你。”

白瑞雪低头上前,一直到跟前,才跪着抬头,低低喊了声:“娘亲。”

上次一别,还是在外祖母的灵前。她大伯妈陪着她进了后院,那一片白孝和哀声里,也顾不上说话。

“你的长命锁呢?”她母亲看了她一会儿,手轻轻抬起来。

白瑞雪便将自己的手和长命锁一起放上去,温厚微凉的触感,一时间勾起许多回忆。

“寿珠儿。”她母亲念了句她的名字,接着说,“你这个名字,还是老太太念叨出来的,既寿永昌,掌上明珠。”

寿珠儿。

小时候,外祖母常常这么唤她。

说到这里,她母亲莫名有些感伤,是想到她哥哥了吧。外祖母那时也喜欢这般唤她哥哥:

福哥儿。

福星高中,十全十美。

她母亲晃了一会神,便拉了她起身,亲手给她戴上:“你这长命锁,须臾不能离身,禄哥儿上回被人绑了去就是忘在了枕下……你大伯妈连他奶妈都骂了。明日,你外祖父想在小书房见一见你。”

女孩子注意到她母亲似乎轻减了,还在吃斋茹素么,手瘦得只剩骨头。

然后,听她母亲接着说,“你先回房,晚些时候我让人把饭送到你房里,下午……去祠堂给你外祖母磕个头。晚上再一家人吃个饭。”

白瑞雪点点头,又说,“我想去看看清萱。”

清萱表姐是谢家三小姐,是谢瑾轩嫡亲的妹妹,也和白瑞雪要好。

她母亲看了看她的长命锁,松了手继续拨弄念珠,“她哪有那么早起,也是昨晚抄经书抄得累了。你也累了,先去休息。”

走了出去的白瑞雪这才意识到,自己久不和这等人家往来,说错了话。清萱表姐原是今年要成亲的,如果不能在百日里被夫家迎了去,便要为祖母守孝三年。

这时候便需要一个纯孝的名声。纵然老太太舍不得,也耽误不起。

走出垂花门的时候,女孩子已经知道,这一趟却是见不着了。

老管家送白瑞雪去西厢,而女孩子注意到这不是她素日里来住的地方。

“我以前不住这儿。”女孩子笑了笑,问,“现在谁住那间屋子?”

“司然少爷。”

司然?

她默默品味这两个字,“司然,司然少爷……这是谁的名字?”

老管家说:“是小姐的继子。”

海外的蛮人。白瑞雪心头一跳,下意识握着腕间的小骨笛,发现已经到了西厢。

屋子布置得干净齐全。午饭后,女孩子正和母亲派过来的小丫鬟说着话,倦意上涌。

这才躺在床榻上,翻着书,渐渐睡着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些动静将她惊醒,听见小丫鬟在和什么人说话。

“喜珠,妹妹在吗?”

“在的,司然少爷。”顿了顿,又道,“才刚睡下的,想来是还没有醒呢。”

白瑞雪披衣下床:“是司然哥哥吗?不过是卧榻看书,眯了会儿眼,进来吧。”

已近三年,而这三年里女孩子也见多了人情世故。她也依稀有所耳闻,她母亲再嫁的也是帝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这会儿前头妻子留下的继子上门,可以说是给她母亲做脸,让老太太走得安心,也是让谢家上下知道:

她母亲嫁过去虽是续弦,也得了前面已经成年儿子的敬重,也是当家主母。

这里是谢家。白瑞雪自然不能跟初次见面的哥哥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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