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秦念西请了真人带着道云和道恒来诊脉。

道恒是最早的时候为严冰把过脉的,来前曾细细为师傅和师兄讲解了一番。

这算是秦念西回清风院之后,完全独立行医,诊治的第一个重症妇人科病患。

严冰见得三人联袂前来,知是秦念西慎重,想让这三个如今天下医者中的顶尖人物为自己把脉。便也不再多说,只行礼道谢后任由三人一一为自己把脉。

三人诊完脉,俱是表情轻松愉悦,太虚点头道:“恭喜女施主,如今除稍羸弱,需静养一段时日,可谓已经痊愈。”

又转头对秦念西道:“念丫头这医术如今已算小成,在这妇人病和驱毒上,已是我等所不能及,往后循序渐进即可,不可再如近日这般自苦!”

严冰点头附和道:“真人所言极是,我看这丫头为了我这病,都快魔怔了,这些日子都没睡个好觉。可别是治好了我,累垮了她,那可叫我如何自处。”

秦念西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是我太心急,往后必听长辈吩咐,每日回归如常。”

道恒笑道:“可不是,你最近不跟我一起出诊,闹得好几个病患都怨我不带携童儿,快些与我回去看诊。”

道云却插嘴道:“师兄我倒是极愿带携这童儿,往后这童儿便交给我了,师傅您看可否。”

严冰在一旁只眨眨眼看着仿佛事不关己的秦念西,太虚笑道:“走吧,莫要扰了施主休养。”

说着便带着两个徒弟直往外走,又叫了秦念西道:“念丫头今日好生歇一日,明日到大殿看诊。”

待得太虚师徒三人走后,严冰拉了秦念西坐到榻前道:“好孩子,婶婶谢谢你。”说着竟眼圈有些发红。秦念西哪里不知道,大宅门里,女子无后,就算娘家再势大,就算自己再厉害,也总是会心虚。

便笑着安慰道:“婶婶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下山了。往后生下了小弟弟,才算阿念功德圆满。”

严冰点头道:“阿念,婶婶知你,年纪虽小,却是什么都知道的。你待婶婶这份情义,婶婶会放在心中,永不会忘。”

秦念西望了望窗户外头响晴的艳阳天,吧嗒着小嘴儿道:“阿念今日被放了假,要去摘樱桃吃,再不吃,就快没了。”

那秦医婆和王医婆早已对秦念西心悦诚服,这会儿见到秦念西一脸小女儿状,语气中又带着一丝犹疑,秦医婆忙道:“姑娘快去吧,这阵子可是累坏了,有老婆子和王娘子在此,你只管好好松快送快去。”

严冰挥了挥手对秦念西道:“婶婶必听医婆的话,你自放心去便是。”

秦念西看了两人一眼,脸上泛出一丝可惜:“可惜婶婶只能在院里等吃呢,等阿念吃饱了,给你捎一篮子回来哈!

严冰只笑着摇头道:“待杨梅熟了,婶婶带你摘杨梅吃去。你快去吧,好好玩一日。”

秦念西倒是真心想放松一日,打着旋儿出了菡萏院,只叫了沉香木香,催着赵嬷嬷,一阵风似的往樱桃园去了。

天是响晴的,蓝天白云,微风吹过,让本来心情就十分轻松雀跃的秦念西,心情更是无比舒畅。

秦念西近日因不去观中,并未着道童那一身青。只穿了一身淡蓝色衣裙,头发在脑后随意编了一个辫子,十分舒适。

沿路看见那银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秦念西只望了半日道:“待这银杏结了果子,用盐烤了吃,外翁一定会喜欢,还有真人和胡先生,肯定也喜欢。”

望见远处荷塘里,荷叶也长得苍翠碧绿了,又吩咐沉香道:“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采几片荷叶,晚上想吃什么就拿荷叶包着蒸,那味儿,香极了。”

沉香笑着对赵嬷嬷道:“嬷嬷你看,竟是像几日没吃过的,看见什么想的都是吃。”

秦念西微笑着噘嘴道:“那当然,你这丫头知道什么,没吃到想吃的,跟没吃也没多大区别。”

赵嬷嬷满脸怜爱地看着自家姑娘难得的娇俏模样,点头道:“嗯,那姑娘说说还有什么想吃的,嬷嬷挨个儿让她们给你做,省得你日日觉得没吃饭。”

“嬷嬷坏,嬷嬷跟着沉香一起打趣我,哼,我等下摘了那树顶上的甜果子,不给你们吃。”

木香却道:“姑娘莫生气,我给姑娘摘荷叶,这就去摘,等会儿拿荷叶垫在框里,装的樱桃也香甜好吃些。”

几个人直笑得前仰后合,小姑娘们爽朗的笑声像铃铛般洒满了安静的院落,整个清风院顿时生机勃**来。

一路欢声笑语,在水阁边上消磨时光的六皇子听了正着。

自那日诊完脉之后,六皇子也一直未曾再得见秦念西。只听说是菡萏院那个女病人,正是医治到了关键时刻,今日却突然见她出来了,又是欢声笑语一片,想是那病人已经大安了。

六皇子在那水阁里听得分明,那小姑娘此时说话的声音,都与和他们说话是不同的。往日里,她总是一副冰冷漠然的语气,尽管驱毒时,她比谁都紧张,可她的语气依旧是那样淡淡的,让他以为,或许她就是那样的。

可今日听她说话,竟是那样鲜活可爱,这才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

那日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因秦念西有些不愉快之后,两人便再也未曾说过这个话题。

广南王世子也从未再像往日,经常把秦念西挂在嘴边。

这几日得了信,老太妃已经入了湘楚,六皇子便遣了广南王世子迎到浔阳码头上去了。

六皇子听得秦念西一行人说是要去摘樱桃,便也不现身,只等她们笑闹着走过去,再慢慢从水阁里出来,晃晃悠悠跟着那声音听了一路。待到了樱桃园,六皇子又绕了一圈,也不让小厮跟着,从另一头进了林子。

六皇子才进得去,就听到两个小丫头喊道:“姑娘,快看那棵树,那顶上的果子全红了。”

“还有那棵,姑娘你摘了只管往下丢,我们接着呢!”

就见得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在那树顶上出没。六皇子顿时有些失笑,也只有这丫头想得出来,拿她那吃了不知道多少苦练出来的功夫,上树摘果子吃。

这是六皇子第一次见秦念西穿着日常的衣裙,虽隔得有些远,看不太真切,却是像换了一个人。她悠悠闲闲在那树上,似是一边摘一边吃,看得六皇子更是忍不住笑。

六皇子悠悠闲闲往秦念西那处走去,树底下的丫头婆子见了他连忙行礼,秦念西听得动静,正欲下来,六皇子却笑道:“姑娘自便就是,我闲逛到此处,不想却扰了姑娘摘果子。”

秦念西还是纵身下树,规规矩矩行了礼,抬头见得六皇子一改之前羸弱,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上神采奕奕,便也笑道:“殿下气色很好!”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小丫头,突然之间笑容温和,那双忽闪闪的大眼睛,笑容间微微眯起,红润的双唇,嘴角微微扬起,两个细细的酒窝若隐若现,六皇子有些失神,想说她今日这样打扮很好看,又怕她羞恼,便故作轻松道:“姑娘要吃樱桃,让丫鬟婆子们采了送去便是,怎的自己动起手来?”

秦念西只嘴唇再勾勾,加深了那个笑道:“那可不一样,自己摘的,可比别人送来的吃着香甜。”

六皇子扬了扬眉毛道:“果真如此吗?”

秦念西眨眨眼,顽皮道:“殿下若不信,可亲自试试。”

说完只望着六皇子,微微笑着。

这丫头今日心情真是出奇的好,六皇子心里想着,也不管她是何用意,便点头笑道:“如此,我便试试,哪棵树上姑娘还未去摘过?”

秦念西四顾望了望,指了指那棵最高的树道:“那棵树上果子太多了,我还没去摘过。”

六皇子笑着点点头道:“如此,我去替姑娘摘了,你们只管在树底下等着吃果子吧。”

赵嬷嬷看了秦念西一眼,秦念西只摇头示意无碍。便眼瞧着六皇子几纵间上了那两丈余高的大树上,秦念西也不走开,便只等在树下。

待得片刻功夫,那树上的果子纷纷掉落在铺好的布上。六皇子下来的时候只可惜道:“这果子真甜,好多都被鸟儿啄了。”

秦念西笑着看他面色微红,却一口气未喘,便笑道:“是自己摘的特别甜!”

六皇子失笑道:“对,姑娘说得对,自己摘的果然要甜些!”

秦念西见目的已经达到,便笑着躬身行礼道:“殿下应是大安了,往后不必拘束,可以多活动活动了。多谢殿下摘的果子,民女这便告退了。”

六皇子这才知道,这丫头让自己上树摘果子的目的,只摇头失笑道:“姑娘这大夫当得果然称职,多谢!”

秦念西也不再言语,只转身便带着丫头婆子,和那几篮子鲜嫩的樱桃,悠悠闲闲地走了。

六皇子见她转身就走,还是忍不住在后面开口道:“广南王太妃已经到了浔阳,我让峥哥儿去接了。”

秦念西听得此话,脚步顿了在那里,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了然。广南王太妃此来,应是为了六皇子的伤。

六皇子此时已经走到秦念西面前,躬身道:“多谢姑娘不避嫌,替我治伤,让我得以康健,让长辈不为我揪心。”

秦念西知道,必是前头治伤那些事,六皇子俱已打听清楚,便笑着往侧边避了避才道:“民女已经说过,不过是尽医家本分,殿下不必如此。太妃此来,算算时日,应是行程颇紧,不知身子可否安康?”

“可不是,因为我,竟劳动她老人家弃车骑马,一路星夜兼程,若有个闪失,可叫我如何自处。”

“做长辈的都是这样,见不得小辈受苦。等太妃来了,民女好好替她调养一番,应不妨事。不过太妃竟会骑马?”秦念西边好奇问着边慢慢往前走。

六皇子见她一脸好奇,便笑着说道:“外祖母年轻时习得一身好武艺,曾在边关带兵打仗,外祖父武艺上都不及她。”

两人边走边说,六皇子又细细把广南王太妃年轻时的一些趣事,讲给秦念西听,见她像听话本子一样,十分感兴趣,心里却想着,到底是小姑娘,老太妃这些往事,哪个小姑娘听了都会觉得传奇。

两人直有说有笑走了一路,后头赵嬷嬷和两个丫头,难得见秦念西如此愉悦地和不太熟的人聊天。

秦念西一路听着广南王太妃那些陈年旧事,一边心里想着,原来,老太妃极得皇家和满朝文武敬重,并不单单只因为她那广南王太妃的身份,更因为她作为一个世家大族女子,却曾经为了家国天下,抛却个人尊荣,血战沙场。

秦念西正听得入神,却听得六皇子道:“外祖母这样的女子世所罕见,却也肯定不止她一人。母后从小教导我,不可轻视天下女儿家,不过是因世俗之约束,囿于后院,若真的众生平等,女儿家建功立业,必不输于男儿。”

秦念西笑着附和道:“娘娘果然见识高远,令人心折。”

秦念西想了想又道:“近日我诊了一位病人,自小掌管偌大家业,做起生意来,毫不逊于男儿,听舅舅说,整个两浙路商家都为之侧目。”

“两浙路商家云集,俱能为之侧目,可见其确实有些本事。母后教导果然极是,天下奇人甚多,不因性别,不因年龄。姑娘便是这其中之一,论医术、心地、胆色都只叫天下人侧目!”六皇子目光灼灼看着秦念西道。

秦念西却转过话题道:“说起殿下所中之毒,不知殿下可有了解?”

“听道长略说起过,此毒往常我等均未见过,只龙骑卫传来消息,说是内部秘史记载,大约三十年前曾有一起命案牵涉此毒。当时只处置了那犯案之人,后来这名制毒的药师却并未追查到,不了了之。不知姑娘可对此毒有所了解?”六皇子问道。

“民女也是第一次听说此毒,过往看过的医药典籍均无记载,否则也不会如此惶恐。事涉谋害殿下,还请多多留意。这种毒药的配方里,有些药材是西南和滇地独有的。我江南西路药行虽知,却并不使用。殿下可往此方向做些探究,也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有些事情,秦念西并不好多说,只点到为止。

六皇子听得这话,若有所思,只轻声说道:“好叫姑娘放心,因此事惹得父皇震怒,如今已禁了我大哥和二哥的足,还处置了些官员,军里也换了防,往后应不会有如此凶险。”

秦念西却心中大骇,这可真是雷霆手段,今生怎和上一世如此不同?如今天下太平,今上年富力强,得用之臣众多,南有广南王,北有安北王,俱是当世豪杰,足以震慑边关。可见北疆与南疆之太平,对整个帝国来说,是多么重要。

见得秦念西只发呆,却不再说话,六皇子只以为是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儿家,对这些事听不太懂,便又道:“这次也是我大意了,年后在这里住的那段时间,本是部署好了,拿了一大批死士的,却未曾料想,他们竟动用了军中精锐斥候,还潜伏了一批死士,才着了道儿,这回也算是斩草除根了!”

秦念西听得这话,更是心中波涛汹涌。若不是她重活了一世,若不是她曾见过那郑氏针法,为了给长公主驱毒,她每日苦练此针法,此局依旧是必杀之局。

上天让她重生,重活这一世,究竟怜的是她?还是他?亦或是外翁、舅舅、长公主、王三郎这些局中人?又或是这天下的每一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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