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将茶放在炕桌上,白一眼麝月:“府上放出去几十口子你怎么提都不提一声。”

“哦?”宝玉一机灵,猛然坐直身体,“还放出去几十口子?”

晴雯点头:“说是为了还欠朝廷的银子,不得不削减人口和开支。”

秋纹小声插话道:“都说咱们府上要败了呢。”

宝玉笑笑:“咱们院里放出去了谁?”还真没发现。

晴雯脆生生道:“绮霰斋没人放出去,不过怡红院的那几个都放出去了。”

宝玉微微一笑。

晴雯凑近,抱着他的头,伸手理顺鬓边微有凌乱的头发,嗔道:“这下二爷心满意足了。”一直想撵的人不用动手也出府了。

宝玉不置可否。

晴雯迟疑了下,不解道:“赖嬷嬷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让不让袭人回来?”大规模裁员的时候问老当家少当家开掉的员工能不能复职,不像赖嬷嬷这种老人精的行事方式。

宝玉看着茶盏里雨前龙井叶片上下漂浮,若有所思。

麝月轻笑一声:“这事我知道。”

宝玉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点头。

麝月清清嗓子道:“赖尚荣不是中了秀才么?前几天托家里买了个县官要外放。赖嬷嬷估计想让袭人跟着去。”瞥了宝玉一眼,唯恐对方不快。

秋纹傻眼:“当妾?”说完忙捂嘴,偷偷打量宝玉脸色。

宝玉微微皱眉,心里有些膈应。沉吟片刻,他道:“老太太怎么回赖嬷嬷的?”

麝月忙道:“老太太说等你回来再做决定。”

晴雯兔死狐悲,拉住宝玉的袖子,咬了咬唇,狠狠心道:“二爷,不如让她回来。’

宝玉闭眼想了想,摇头道:“缘分已尽。”

三人默然,本来欢快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

宝玉起身道:“我去给老太太、太太、老爷请安。”

丫鬟们再没空多想,忙七手八脚的给他穿衣服穿鞋。

荣庆堂。

偌大的正堂此时空荡荡的不见下人,唯有贾母贾赦二人比邻而坐。

与平时满满都是姑娘们的娇声软语不同,只有贾母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响在耳边。

怒视着贾赦,老太太握紧手腕的十八子檀木珠串喝问:“你究竟有什么打算,难道要一家子跟你冒险?”

贾赦坐在下首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扇子,聋了一般,表情毫无变化。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那是皇家,根本不是咱家能抗衡的。”贾母白着脸,“连甄家和忠顺王爷都服了软,你又何必心中不平?”

“再说,元春已经封了贵妃,说明情势已大有好转,当年的事已经没人再去追究了。”

贾赦就那么坐着,盯着手里的扇子,仿佛那是世间最吸引人的东西,是不能割舍掉、最宝贵的东西。

“你倒是说话啊。”贾母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我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但我跟你说,不可能。皇帝登基三年了,上皇正在放手。”

贾赦冷冷一笑:“反正你早就放弃我这个嫡长子了不是么?”

贾母沉默片刻,摇头道:“你知道当初的处境有多危险。我并不后悔。和家里几十口子相比,宁愿牺牲一个,哪怕是我。”

贾赦冷哼一声:“是别人我也能牺牲,大话谁不会说。”

“我知道你心里始终有个结,为了惩罚我,故意惹我发火,整天胡搅蛮缠,但你不是八岁,而是四十八。这些年你也闹够了,何苦在快要抱孙子的时候再闯祸。”

“这么多年过去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闯祸?真是我闯祸的么?嘿,你和那位也没分别。”贾赦收起扇子,猛然起身,“若是怕连累府上,就分家吧!”

“你……”贾母只觉得头发晕,攥紧珠串,“是不是珍儿撺掇的你?我这就去玄真观找敬儿说说,让他好好管管。”

贾赦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他?他躲的比我彻底。我起码还像个人,他都成老鼠了。宁国府都能放弃,还在乎什么珍儿宝儿?”

贾母哆嗦着嘴唇,心里一片茫然。

“你是下定决心了?”

“嘿,你说呢?已经派人去了平安州。”

贾母脸色大变:“那是府上最后的力量,你竟然这么消耗,对得起去了的国公爷么?”

“哼。”贾赦展开扇子,哗哗哗的扇着,“反正也没几年好活了。”

“在家里老老实实过下半辈子不好么?你不是刚买了个妾?”

“嘿。”贾赦语气似嘲讽似苦涩,“全京城都知道我贪花好色,只知吃喝玩乐。宝玉的将来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吧?难道除了养废家中子弟,就没有更好应付皇帝的法子?别说什么功高盖主,我爹死了十几年了!”

贾母只觉得口中发苦:“都怪家里不小心,被密探钻了空子。”

“现在好,家里跟个大筛子似的,什么消息都往外传,真真假假的,不用密探也能知道。”贾赦凉凉一笑。

贾母木着一张两,喃喃道:“太子不该死……”

“谁都没他该死,一个废物,连累了那么多人。”眼前闪过无边无际的殷红,血腥气浓重的透不过气来,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午门外的菜市口。

那一年午门外的青石板染上深沉的褚色,经年未变。

午夜梦回,一颗颗眼睛瞪圆、嘴巴大张、脸色苍白的头颅在眼前滚动,那是曾经一起骑马一起逛青楼一起在宫中读书的发小、好友。

他们在大喊“不甘心”“冤”,或许仍在地狱不肯投胎,等着罪魁祸在阎王判官跟前对质。

多少个夜深人静之时,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侥幸幸存的他每每想起故人想起日情谊便各种悔恨,恨自己无能没能看透时局,恨自己没能救下昔日伙伴,恨自己不能报仇。

“他们都等的不耐烦了。”贾赦双眼放空,直视前方,口中喃喃道。

“他们?谁们?”贾母警惕地问。

“徐瑾之他们啊。哈哈哈哈。”贾赦眼中闪过诡异的光,大笑起来。

贾母只觉得后背冰凉,徐瑾之,义忠老亲王最亲近的伴读,被砍头,死了十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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