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旬,科举放榜。

榜下再度上演一幕幕悲喜剧。

洛阳人还是比较矜持的,做不出那种抓白胡子一大把的新科进士回家当女婿的事情。毕竟进士没那么吃香,武人当国的时代并未完全落幕,犯不着亏待自家闺女。

今年没有进行殿试,圣人心绪不佳,令直接授官。

六年前第一批考中的农学官员又进行了一番考功,佼佼者再度升官,令人惊叹。

三年前的农学、明算、明法科学子也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大批量地从县尉、主簿之职升迁,出任县丞、县令。

新朝雅政,恐怖如斯。

三月下旬,邵树德又过问了一下《同光全书》的编纂工作。

此书是百科全书性质的巨著,本来已近尾声,但临时加了许多从波斯、大食获得的书籍,进度又将后延。

不过邵树德加派了人手。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就将彻底完稿。随后还有不止一轮的校对、审核,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完成,估计够呛了。

当年从波斯半强迫半哄骗弄来的学者已在洛阳居住数年。

他们完全融入了新的生活,以写书、教书为业——这是正常的,走又走不掉,不融入生活还能咋样?

偶尔,当邵树德去国子监视察的时候,会被问及宫殿还修不修了。

对此,他只能哑然失笑。不可能修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波斯人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继续教书育人。

司农寺传来喜报,他们依靠弄来的汗血宝马及其混血后裔,与数量庞大的本地马杂交培育,得到了一种遗传性状稳定的新马种。

邵树德仔细询问之后,得知这种马只是一种“过渡”,便放弃了赐名的打算,嘱咐司农寺再接再厉,尽快完成育种。

四月中,因大量征发役徒开矿,死伤甚多,云南爆发叛乱,以蜀兵为主的胜捷军讨平之。

……

事情是非常多的,也是永远做不完的,邵树德深知这一点。

他的心态已经非常平和了,做到哪里就哪里,该休息就休息,尽可能养精蓄锐,对抗身体上越来越多的疲乏与病痛。

有时候,他会把一辈子的收藏品唤到身前,与她们谈谈过去——没有什么未来可谈,她们也没有未来可言,结局只能是住到陆浑山上的行宫内,一辈子青灯古佛。

像月理朵、菩萨奴这类年纪大的还好,小储、萧十五娘这类青春年少,又没有子嗣的妃子就很难熬了。

邵树德还没豁达到如李存勖把刚生下孩子的妃子送人,同样没大度到杨行密勒令原配妻子改嫁他人。

他是开国君王,是威压天下二十多年的雄主,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他有自己的体面。

四月底的时候,西边传来消息,太子已巡视完甘州,于删丹马场阅兵,并与河西党项诸部会盟,这会已往凉州而去。

得知此消息后,邵树德连发数道旨意,令诸宫奴部宫监、万户、千户、百户及部落精锐,至阴山集结。

这次来的,不是大夏的家底,而是皇室的家底。

******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五月,是冬小麦收获的季节。

在连续两年大雨成灾,影响粮食收成之后,同光十年终于迎来了丰收。

黄河内河一片繁忙,大稔之年的百姓,喜悦异常。

圣人是爱惜民力的,他一直等到夏收结束,百姓又种完一季杂粮后,才于六月下旬出发,离开了洛阳,往孟州而去。

邵树德带上了所有他认为紧要的人,包括文武朝官、后宫嫔妃甚至是皇子皇孙。

皇后本来是要留下来监国的,但她这次说什么都要跟着北上。

邵树德默然良久,最后下令宰相赵光逢、卫国公卢怀忠一同监国,与皇后同乘一车,北上草原。

车驾行驶的速度并不快,有时候还停下来休整,数日至十数日不等,因此直到七月中旬才抵达怀州。

邵树德在此祭拜了多年前阵亡的将士。

“都说陈许大战歼灭了朱全忠主力。其实,真正的胜机是在河阳击退了张全义、张慎思、庞师古。”怀州雨花寺外,邵树德徜徉在苍松翠柏之内,说道:“此三人,都离世了,时间过得好快。”

贵妃储氏陪伴在他身边。

自被掳来成为邵家妇后,在她黄金岁月里,储氏先后诞下了三子四女七个孩子,可见妙处的肥沃。

后宫之中,大概没人比她更受宠了。

张全义已经去世了,比历史上早了一年多,春秋七十有四。

他的人生,不如历史上那般顺遂。在辽东苦寒之地打拼多年,最终也没能更进一步。临死之前,大概也是比较苦闷的。

储氏几乎已经淡忘了与张全义的过往。

最近二三十年,她常伴圣人身侧,走到哪里都带着。

龙泉府那个寒冷的清晨,当张全义在摘星阁外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一墙之隔的她,在温暖如春的鸳鸯被下,得到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极致体验,受孕怀上了一个女儿,如今也十七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此时骤然听到张全义去世的消息,心神也微微恍惚了一下。随后便恢复平静,轻挽着圣人的手臂,静静陪他散步。

确实,时间过得好快。

“雨花寺香火鼎盛,可见百姓布施不少。”邵树德看着修葺得大气辉煌的殿宇,欣慰地笑了笑,道:“朕以前是不太喜欢佛寺的,经常忍不住要从他们那里榨些钱财。现在想来,随他去吧,百姓愿意布施,说明他们生活有余裕。三十多年前的河阳,朕还在向孙儒买人,三十多年后的河阳,面貌焕然一新。百姓们喜欢,那就喜欢吧。”

用战马换取人口,是邵树德早年的常规操作了。

当时在李罕之帐下的符存审、王建极、杨师厚三人,就在那时来投——当然,杨师厚后来又跑了。

人间之屑般的李罕之,何德何能拥有三员大将。他最终能得善终,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还好,河阳的结局是好的,即便落入朱全忠手里,也比李罕之继续祸害好,虽然当时已经没几个人可供他祸害了。

“佛陀很灵的,妾一直为陛下祈福来着。”储氏说道。

邵树德停下了脚步,良久之后,道:“朕走之后,你就去忠圣州,让九郎奉养你吧,含饴弄孙,热热闹闹。陆浑山行宫清冷孤寂,你怕是住不惯。”

储氏有些难过,默不作声。

“朕会一个一个给你们交代。”邵树德叹了口气,道。

******

离开怀州之后,车驾进入太行山区。

护驾的队伍拉得很长。

威风凛凛的天雄军将士顾盼自雄,以睥睨天下的目光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太行八陉,艰险异常,易守难攻。但河东的结局,瓦解于政治,并非军事。可见山川之险,在大势面前也无甚可夸耀之处。

李克用经营了半辈子的天下名镇,最终和平易帜,让人唏嘘不已。

到了大夏新朝,河东的山川之险甚至也被分割了。

泽州划入直隶道,同时又是经略军的驻地。

曾经被李罕之祸害得渺无人烟的地方,涌来了十万以上的军人家属。

数万关西、河南移民越过泽州,一路向北,在张万进之乱平定后,陆续抵达潞州定居,成为前昭义镇首府新的主人。

上党故郡、战国名城,已然说起来河南话、关西语,河东的影响力已趋近于无。

而没了山川之险的河东,注定只能作为河南的附庸、朝廷的前哨,震慑着草原以及河北。

八月下旬,邵树德入住晋阳贺宅,稍作休整。

他在这里见到了奉命前来觐见的晋王李落落。

嫂嫂刘氏在今年年初就去世了,棺椁已抵达代州,合葬于李克用之墓。

对这个充满智慧的坚忍女子,邵树德非常敬重。

她有大智慧,在李克用生前生后的时光里,对于稳定河东局势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她去世之后,折皇后也难过了许久,一直惦念着以往的情分。

李落落并非刘氏所出,但却是刘氏抚养长大。

邵树德看着这个已到中年的大侄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面容苍白,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实在很难将他与十多年前那个统率河东重骑兵的英武将领联系起来。

终日酗酒是主要原因,心情郁结是次要原因。

对此,他除了严厉斥责一番,令其改变不良嗜好外,没什么好多说的。

第二代晋王,大概也命不久矣,朝廷或还能多省点钱。

与李落落相比,女婿李存勖就要健康向上多了。如今在北庭领兵的他,骁勇善战,多次建功,闲时玩玩乐器、写点谱子,日子倒也逍遥,至少比历史上的惨烈结局好多了。

今年,李存勖将在符存审帐下,领兵追击西迁之契丹,或可再立新功。

命运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与其关心李家后人的命运,他还不如多花些时间,看看太原百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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